中国美学缺少什么

作 者:

作者简介:
阎国忠,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阎国忠(1935—),男,河北省昌黎县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文艺学美学研究。

原文出处:
学术月刊

内容提要:

中国美学在改革开放的三十年中有了很大发展,但还缺少借以与现实对话的话语和批判的、否定的精神;缺少对人的整体把握和爱这个理论维度;缺少形而上的追问和相应信仰的支撑。从根本上说,中国美学缺少的是一种可以依恃的以马克思主义为基础,批判地借鉴和吸纳中国传统哲学、西方古典哲学与当代哲学优秀成果的哲学。中国美学需要积极地介入这种哲学的建设中。马克思主义哲学永远在建设中。特别在近一百年来世界哲学有了极大地推进的情况下,马克思主义哲学极需要通过批判和整合进一步充实、更新、完善自己。中国美学为了自身的发展,应该而且必须介入到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基础的哲学建设中。这是中国美学面临的最基本的问题,也是最前沿的问题。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0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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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0)01-0097-06

      中国美学① 在改革开放的三十年中有了很大发展,这是有目共睹的。重要的是中国美学踏上了一条富有开放性、包容性和综合性的路。中国美学具有光辉的前景,在世界美学中可望获得更加显赫的地位,因为中国美学有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自己的根基,有一百余年学习和研究西方美学的经历,有博大深邃的中国传统美学和文化这样的思想和学术渊源。当奠基在两大文明之上的美学传统,在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根基的哲学基础上汇合在一起的时候,也就是当美学不再停留在马克思主义词句上,不再对中国传统美学和西方美学做简单比附和拼合,而是真正深入到它们的精髓中,进行哲学层面的综合的时候,我相信,那就是中国美学完全成熟并堂皇地步入世界之林的时候。当然,这个目标与我们现在的状况还有相当的距离。相对而言,我们的美学还缺少许多东西。

      一

      中国美学缺少借以与现实对话的话语,缺少批判的、否定的精神。

      也许我们不能将作为哲学分支的美学与经济学、法学等经验学科相比,要求美学具有直接的现实性、可操作性,但是,无论如何,美学不能漂浮在空中,以至于只是学者们的自言自语。从这个角度进行审视,不能不承认,我们的美学虽然也经常涉及一般的文学艺术和审美教育问题,并且形成像文艺美学、技术美学、审美教育学这样的分支学科,但总体说来,“学院”气依然很重,许多问题的讨论并没有超出纯学术的范围,因此在作家、艺术家、科学家和教育家中几乎没有产生值得重视的影响。这里,一个根本的问题是,我们的美学还没有找到切入现实的途径和属于自己的话语。这就是说,美学还没有作为一种本体论去关注人的诗性的生存问题,还没有作为一种认识论去解决审美之如何可能的问题,还没有作为一种价值观去讨论如何以审美的方式观察和评判现实的问题。我们的美学基本上还属于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批评的“肯定的美学”,在某些人的美学中,甚至宁愿回到孤独的个体的心灵中,空谈心理结构的“建设”,而不愿意面向现实,拒绝对现实作任何意义的批判和否定。

      美学的生命在现实中,美学本质上是批判的、否定的。人类的审美活动是在两个层面上进行的:就客体来讲,是经验的层面与超验的层面;就主体来说,是感性的层面与理性的层面。美学所要回答的是如何从前一个层面过渡到后一个层面并与之融通在一起。在这个意义上,美学是超越之学,而不是实证之学。而超越就是对现实,包括对经验与超验、感性与理性双方面的批判与否定。历史上真正有影响的美学,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康德、黑格尔,到杜夫海纳、海德格尔,都是批判的、否定的美学。后现代主义之所以在美学领域兴起和传播开来,就是由于它是现代资本主义的对立物,是人们习惯了的非人的现实——一切被异化了的经验或超验,感性或理性的存在的对立物。

      美学之所以成为批判的、否定的,因为审美活动就客观方面来说,是康德所讲的“无目的而合目的”的活动。作为“无目的”的活动,审美活动区别于认识活动和道德活动,作为“合目的”的活动,却又与认识活动和道德活动紧密地交织在一起。美是一种价值判断,它的核心是美,但不仅是美,真、善永远是其中一种潜在的必然的因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审美活动才具有了可传达性,而美学才具有了社会意义,并成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美学无论如何不能脱离与社会政治、道德、宗教、文化的纠葛。把潜藏在审美活动中的真、善的因素彰显出来,从而揭示审美活动的社会价值和意义,是美学的天职和基本功能。

      美学之所以成为批判的、否定的,还因为审美活动就主观方面说,本身就具有批判的、否定的内在机制。审美活动只有在这些内在机制得到调动并协调在一起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其中,形式是一个因素。马尔库塞认为,形式“指把一种给定的内容(即现实的或历史的,个体的或社会的事实)变性为一个自足整体所得到的结果”②。在这个意义上,内容实际上是亚里士多德讲的“质料”,形式则是“质料”的组织者、统摄者、规范者。形式是一种伟大的范塑和造型的力量。形式所提供的总是与既定世界不同的异在世界,因而总是具有一种将人们从有限存在中解放出来的功能;肉体是另一个因素。伊格尔顿称美学是“肉体的话语”,认为美学的产生是“肉体对理论专制的长期而无言的反叛的结果”③。人对自然的感知和交往,不是仅仅靠知性或理性,更重要的是通感,是妙悟,是包括心灵在内的整个肉体。肉体所提供的信息总比知性和理性丰富得多、鲜活得多、完整得多。在知性与理性因遭到社会文化和环境的压抑而扭曲、而异化的情况下,肉体往往能够透出一个不甘沉沦的、反叛的自我。第三个因素是模仿。卢卡奇曾深入探讨了模仿这一具有否定性指向概念的意义,认为模仿能够通过“目的性中断”将自然“还原为纯粹视觉、听觉和想象的形象”,从而使“拜物化”的自然转化为与人相关并“充满诗意的偶然性”的自然。④ 所谓人与自然的“和解”,所谓“诗意的栖居”,应该是从模仿开始。第四个因素是想象。依照萨特的理解,“想象是意识的整体”,而不是意识“偶然”和“附带”的能力。想象总是把知觉“挪到它处”,“避开所有尘世的束缚”,总是“表现为对存在世界中这一条件的否定,表现为一种反世界”⑤。想象一方面与本我,与肉体,与潜意识相关,另一方面与情感,与爱,与信仰相关,因此,想象所展开的常常是生命中最不安分的另一面。第五个因素是爱。美与爱是相互依存,互为因果的两个范畴。孔老夫子讲:“里仁为美”。爱是对丑陋、平淡、冷漠、孤独、无聊、仇恨的拒绝和否定。“爱是对不可及的理想目标的想象的追求。”⑥ 如果说,美是自由的表征,那么,爱就是自由的体验和张扬。只是由于有爱在,我们才渴望并试图改变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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