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主体论身体美学的诞生踪迹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晓华,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广东 深圳 518060)。

原文出处:
学术研究

内容提要:

身体主体论以物质能动论为前提,只有在将物当作主动者的理论谱系中,才能找到身体主体论的诞生轨迹。古希腊罗马时期,占统治地位的是主体论灵魂美学,身体作为主体的美难以进入人们的视野。近代以来,在狄德罗、霍尔巴赫、费尔巴哈等人那里,从将精神理解为身体的功能,到将身体认做审美的主体,美学在回归身体—主体的道路上迈出了关键一步。但只有那些关注生存、意志、实践的思想家,才有可能充分敞开身体的主体性,建构出主体论身体美学。叔本华揭示了意志对身体的归属性,这是主体论身体美学的必经环节。尼采则克服了脱离身体的意志观,建立了感性的、属身体的、以强力意志为导向的主体论身体美学框架,是主体论身体美学的正式创立者。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0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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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0;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09)11-0129-07

      对于当代美学研究者来说,有个问题不能回避:何者为审美的主体?是身体,还是灵魂?答案不外乎三种:(1)审美的主体是身体;(2)审美的主体是灵魂;(3)审美的主体是身体和灵魂的结合。它们分别对应着主体论身体美学、主体论灵魂美学、二元论美学。在这三者中,我认为第一种答案成立的可能性最大:如果世界在本质上是物质的,那么,人就是实在的身体,所谓灵魂(精神)不过是身体的某种功能,因此,审美的主体是而且只能是身体。上述逻辑简单而确凿,但主体论灵魂美学和二元论美学在西方思想史上却曾占据绝对上风,与主体论身体美学相关的话语谱系则长期被压抑和遮蔽。为了敞开被压抑和遮蔽的主体论身体美学谱系,本文将重点考察西方主体论身体美学的诞生踪迹。

      在概念上,主体论是以主体、主体性、主体主义为出发点和建构原则的理论家族,因而主体论身体美学至少具有以下含义:(1)将身体认作审美的主体;(2)从身体主体性角度进行美学建构。考虑到任何理论建构都会经历从不完整到相对完整的过程,本文在重构西方主体论身体美学的生成线索时,将部分地符合此条件的美学观点、体系、流派也纳入考察范围。

      一、主体论灵魂美学的统治地位与主体论身体美学的孱弱萌芽:对古希腊罗马美学史的重新梳理

      如果向前追溯得足够久远,我们就会重温万物有灵论的巨大统摄力。原始人相信万物都有“灵魂”、“精灵”、“意向”,认为各种形式的灵魂均能感觉和思维。[1](P11-12)这种思想逻辑将感觉和思维归结为灵魂的功能,其展开必然最终造就出灵魂主体论。在西方,以灵魂为主体的观念清晰地显现在古希腊罗马思想史中。荷马就已经将心魂(thumos)和肉身区别开来,认为:(1)心魂乃思考的主体;[2](P160)(2)能思的心魂在人生前支配肉身,人死后仍将存在,能够飘行、说话、回忆往事。[2](P11,译序)史诗是集体意识的记载,因此,荷马的上述说法至少表征了早期古希腊人的主流信念。在希腊文中,灵魂的最初含义是“活动的原则”和“生命的原则”。[3](P34)这种信念显然延续到了后来的古希腊哲学谱系中。古希腊首位哲学家泰勒斯把灵魂看做引起运动的东西。[3](P34)阿那克西米尼说灵魂“把我们凝聚为一体”。[4](P11)赫拉克利特相信“最实在的东西是灵魂,而灵魂最独特最重要的属性是思想”。[4](P20)毕达哥拉斯学派强调灵魂不朽,肉身不过是灵魂的囚笼。[3](P56)阿那克萨戈拉宣称整个宇宙的运动“都是心灵(nous)的安排”。[4](P30)原子论者德谟克利特尽管被后人称做唯物主义者,但仍然将运动的原因归结为灵魂的驱动:

      有些人说引起运动的东西主要和首先是灵魂,……德谟克利特说灵魂是一种火或热的实体;……他把那些球形的原子称做火和灵魂,并把它们比作空气中的尘粒,在窗口射进的阳光中可以看到它们迅速运动着;……球形的原子是灵魂,这种形状的原子最适合渗透到一切地方,自己运动并使其他一切运动起来。这就意味着灵魂是动物身上引起运动的东西。[5](P306-307)

      上述思路到了柏拉图这里获得了空前的强化。他断言只有灵魂才是宇宙中“自我推动的东西”,包括肉身在内的物质事物都要从灵魂那里获得动力,生命则不过是“灵魂的功能”:

      ……灵魂的本质是自动。任何物体的运动如果源于外部,那么这个事物是没有灵魂的;但若一个物体的运动源于自身,那么这个物体是有生命的,或有灵魂的,“有灵魂的”这个词就包含着我们上面说过的意思。[6](P159)

      肉体之所以看上去“像能自动似的”,是因为自动的灵魂在坠落的过程中“附着于凡俗的肉体”并且推动后者。显然,到了柏拉图这里,灵魂主体论思想已经完全成形。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在身心观维度延续了老师的灵魂主体论,提出了“躯体之运动实有赖于灵魂为之做主”的著名命题。[7](P152)在亚里士多德看来,“灵魂内涵有一个起动原理,又有一个成识原理”,亦即,它不仅驱动他物,而且是感觉和认知的主体。[7](P54)既然灵魂集运动、感觉、认知等功能于一身,那么,身体就至多具有辅助性的功能(如供影像钻入)。相对于灵魂主体来说,它不过是被驱使的客体和工具,因此,寄希望于肉体必然最终产生幻灭感,人应该更注重精神。

      在这种灵魂主体论占统治地位的语境中,身体主体性思想即使诞生了,也很难进入当时的主流学术空间,以显学的身份流传下来。我们只能从被忽略的史实和细节中重构古希腊主体性思想的生成线索。根据科学史家斯蒂芬·F·梅森的考证,毕达哥拉斯学派的部分传人在科学研究中背离了先前的灵魂主体论思路,发现了身体的主体性:

      阿尔克迈思(公元前5世纪)从动物解剖的实验中发现把眼睛和脑联系起来的视觉神经,得出了舌头是味觉的器官,脑是神经中枢的结论;费罗劳修正了灵魂不灭说,认为灵魂与身体的关系,正如谐和乐音与乐器的关系那样,乐音不能离开乐器而独存,灵魂也不能离开身体而独存, 它必须随身体的灭亡而消逝, 因此灵魂不是不朽的。[3](P64)

      如果灵魂不过是身体的乐音,那么,人们授给灵魂的一切都应该归还身体:主体性只能是身体的主体性,所谓灵魂的美也属于身体。因此,上述说法确实可以被认做原始的身体主体性观念。与此相类似的还有恩培多克勒有关思想的假说:人们用血液思想,血液是人的思想力,心是思想的所在地。[4](P92)不过,上述看法与绝大多数古希腊人信奉的灵魂主体论相悖,因而必然被排斥到当时思想场域的边缘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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