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222; B8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4283(2009)04-0018-06 1 有效地调和人生的各种矛盾,实现人生在现实世界中的内在超越,是儒家思想的一大特色。儒家思想的这种内在超越理念,与世界上各大宗教的外在超越理念不同,它不是强调“在社会和人世间之外提高精神修养”,而是强调“在社会关系之内提高精神修养”。[1]301各大宗教外在的超越目标是上帝或佛陀之类的有人格的神,儒家内在的超越目标是君子和圣人之类的理想人格。 如果我们把具有各种社会关系的世界称之为现实世界的话,那么超越各种社会关系的世界就是超现实世界。事实上,超现实世界只是在现实世界中存在的人构想出来的。①这种根据思想逻辑构造起来的超现实世界有自身清楚明白的起点,也许还有自己清楚明白的终点;但兀自存在的现实世界则处于各种矛盾纠葛之中,我们不知道它从哪里开始,也不知道它在哪里终结。儒家思想的对象就是这个充满矛盾纠葛的现实世界,以及人如何在这个世界中存在。儒家思想中的理想人格君子,其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产物,是维持了各种矛盾关系的综合体。 对于现实人生中的各种矛盾,没有任何科学思想能够一劳永逸地解决。就像戴维·奥本(David Auburn)的剧本《求证》(Proof)中的女主人公凯瑟琳(Catherine)那样,具有卓越数学天赋的她可以完成惊人的数学求证,却无法摆脱情感纠葛,无法走出生活困境,无法为自己的人生做出求证。人注定生活在矛盾之中,只能在各种矛盾的张力之中寻找一种暂时的平衡。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说没有关于现实人生的科学甚或哲学,只有关于现实人生的艺术。因为任何科学或哲学思想都建立在逻辑推理的基础上,它们都得有明确的起点和终点,都不能容许矛盾;能够在各种矛盾中求得暂时平衡的,是一种高超的人生技艺,一种人生艺术。因此,我们说儒家修养和君子人格中的悖论实际上是一种美学悖论,对这种美学悖论的最好解决方式不是科学或哲学,而是艺术。 2 《论语·雍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我们可以将这里的“文”与“质”的矛盾笼统地理解为文化与自然的矛盾,文化与自然的矛盾又可以进一步理解为进取与归隐的矛盾。只有在有效地克服自然与文化、归隐与进取的矛盾的基础上,才有可能形成君子人格。 我们通常都是在与道家的“至人”、“真人”、“神人”的理想人格的对照中,来确立儒家君子人格的特征。在这种儒道对照的框架中,儒家理想人格的典型特征是积极进取,用《周易·乾象》中的话来说,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道家理想人格的典型特征是消极归隐,用《庄子·逍遥游》中的话来说,就是“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里,自强不息的儒家君子形象,与无为而治的道家至人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我们可以找到大量文献材料来支持这种对照。比如,我们在一些儒家经典中,可以看到大量的不断超越自我的论述。《论语·为政》记载的孔子言论最为典型:“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从这段自白中可以看出,孔子的一生是不断超越的一生,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生命不断攀越至更高的境界。《孟子·尽心下》在描述人生境界的时候,也充分体现了儒家的这种不断向上或向前的自我超越精神:“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这里的善、信、美、大、圣、神就是一个个不断上升的人生境界。 与这种不断向上或向前的自我超越相反,道家主张不断向下或向后的自我还原。《庄子·大宗师》记载仲尼与弟子颜回的一段对话:“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它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它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蹵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枝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当然,这里的仲尼和颜回都已经道家化了,不再是儒家人物。颜回这里不断的“益”,实际上是不断的“损”。他所损去的东西就是儒家极力推崇的仁、义、礼、乐等文化形式。因此,我们可以把道家的人生修养概括为不断的自我还原,即不断的回归自然。 《庄子·达生》中所讲的一个故事,也能够很好地体现这种不断的还原和归隐:“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斋以静心。斋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斋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斋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滑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这里的“斋以静心”也就是一种向自然状态的回归,最终的目的是“以天合天”。 事实上,儒家的自我超越与道家的自我还原都是对现存自我的出离或否定,它们之间的差别在于目标和方式有所不同。儒家自我超越的目标是一种文化世界,道家自我还原的目标是自然状态;儒家自我超越的方法是积极进取,道家自我还原的方法是消极归隐。当然,这种说法只是一种最一般性的概括,如果要做仔细分析,无论是儒家的自我超越还是道家的自我归隐,都具有更加复杂和丰富的内容;而且,更重要的是,儒道之间的这种对立,也许在更深的层次上是可以超越的。事实上,儒家的君子人格中就不仅包含了自我超越,而且包含了自我还原。自我超越表现在“文”的方面,自我还原表现在“质”的方面。如果只看到自我超越方面,那就不能对君子人格和儒家修养做出全面的理解。 3 在《论语》中,“质”更多是指人格构成中的自然方面的因素,与此相对,“文”更多是指人格构成中的文化方面的因素。《论语·学而》:“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这里的“本”就属于“质”的方面。这种“质”一直深入到了人的自然本性,因为“孝悌”就是一种建立在自然血缘关系基础上的伦理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