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当代的美学格局中,“实践本体论美学”,“实践存在论美学”是近年比较活跃的一个流派。它在学界的影响和在教材上的反映,都是明显的。在当今多元共生的学术条件下,作为一种推进性和探索性的研究,它的存在本是极为正常的。美学研究可以而且应当有多种形态,多种面貌,这是学术的进步所需要的。但是,既然是“多元共生”,那就要顾及时代的因素以及整个学术的生态环境,不能盲目主观、自吹自擂,亦不能独此一家、别无分店。这也是学术发展所应遵循的规则。近来,有“新实践美学论”者撰文,认为“实践美学在新时期的前两个十年之中逐步上升为中国当代美学的主导潮流。可以说,实践美学已经成为了中国当代美学的主要标志,实践美学就是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美学,而且是中国当代可以参与世界美学对话的中国特色马克思主义美学流派”[1]。该文还特地指出,经过实践美学和后实践美学的论争,促进了实践美学的新发展,激发了一部分坚持和发展实践美学的美学学人的理论探讨,他们站在老一辈实践美学代表人物的肩上,努力开拓创新,把实践美学推向了新的发展阶段,于是新实践美学应运而生,并活跃在新时期后一个十年美学舞台上。“实践存在论美学”就是“新实践美学”其中的一个代表。 领抄袭当时苏联美学界的‘社会说’派的论调”[3]62,拼合起来,把所谓“实践美学”讲成是马克思主义美学的,这个问题至今也没有完全梳理清楚。站在这样“代表人物的肩上”,把“实践美学”再与存在论结合,推到“实践存在论美学”的阶段,并说是“提供了直接依据的,乃是马克思”[4]9,这是不能不让人产生疑惑的。这种疑惑,至少有以下几点: 1.“实践本体论”或者“实践”是不是“本体”和能不能作为“本体”,本来就存在严重的分歧。国内实践派美学的创立者到了上世纪80年代后期,也不再提“实践本体论”,而提的是“主体性的实践哲学”、“人类学本体论”,后来又提“历史本体论”。如今,沿着这个思路将“本体论”改成“存在论”,然后再将“实践本体论”变成“实践存在论”,认为“实践与存在都是对人生在世的本体论(存在论)陈述”[4]9,这很难说是“实践美学”的新发展和新阶段。“存在论”和“本体论”在西文中虽然是一样的,都是“ontology”,“本体”概念在当下的语境中也已泛化,但汉语里“存在论”和“本体论”在实际使用上其内涵和侧重点都是有所不同的,那么,这么替换到底能否成立? 2.“实践”的概念,在学界众说纷纭。但在马克思那里,它是有独特的规定性的。马克思说:“费尔巴哈想要研究跟思想客体确实不同的感性客体,但是他没有把人的活动理解为对象性的活动。因此,他在《基督教的本质》中仅仅把理论的活动看做是真正人的活动,而对于实践则只是从它的卑污的犹太人的表现形式去理解和确定。因此,他不了解‘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5]58如果没有领会错的话,那么可以说“实践”和“理论”是对应的,这样才可以明白马克思接着说“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关于离开实践的思维的现实性或非现实性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做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5]58-59。显然,僧人念经不能说是实践活动,单相思不能说是实践活动,瞬间的审美感受不能说是实践活动,患臆想狂症不能说是实践活动,形而上学的思辨也不能说是实践活动。“实践存在论美学”把马克思的“实践”沟通现象学的“存在”,其实这两者差异很大。存在论的存在,讲的是个体精神性的活动,马克思的实践讲的是人类群体的改造自然和社会的物质性客观活动。海德格尔认为他的“存在”比马克思的“实践”更为本源,“实践”发源于“存在”。马克思主义和现象学,一者关注社会历史之谜,一者关注现代个体的自由问题,“实践”和“存在”这两个概念,在其各自的哲学体系中的地位、含义、功能很不相同,不可能沟通。倘若等同、沟通两者,其结果势必是走向现象学美学,抛弃传统实践美学的基本命题,那么实践美学至此也就终结了。这应当是常识。可“实践存在论美学”硬将一切“此在在世”(人生在世)的行为都看做是“实践”,这就把“实践”的内容过分广义化了。将“实践”规定为是“人的感性活动,是人的现实生活过程”[4]11,并说这是马克思的观点,是不是多少曲解了《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有关“实践”阐述的原意了呢? 3.到底有没有“实践唯物主义”这个概念,在马克思学说的探讨中,也是一个言人人殊的问题。这个概念的来源,无疑是从《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称“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这一句演化而来的,这句话接下来说的是“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5]75。这里,“实践”后面有个“的”字,显然是“唯物主义”的形容词,再加上系词“即”和接下来的说明性文字,我们有理由说,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就是把唯物主义付诸实践的人,就是实际变革世界的行动的唯物主义者,就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亦即历史唯物主义者。如果这里去掉“的”字,把它变成专有的以实践为本体的所谓唯物主义,变成一个区别于“历史唯物主义”的新名词,这是“西方马克思主义”中的某些人生造出来的。联系到“实践唯物主义”只有“实践”没有“唯物”的一些论述,我们就不能不怀疑:“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即唯物史观)”[4]1的说法,是不是缺乏可靠而有说服力的根据呢? 4.从“实践本体论”开始,这种美学建构就力图取消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历史科学”的性质。“实践”这个古典概念,在黑格尔那里,已经是“先验主体”在“客体”对象世界上的精神劳动,已经建立在先验哲学的基础之上。如果用“实践”充当本体论,那就意味着历史不过是抽象的“人”的精神产物,“美”就是这种精神产物的一般感性属性,从抽象到抽象,“美”在复杂历史中的社会与阶级属性以及美的本身的多样性,就无法得到探讨了。时下,“实践存在论美学”里的“存在论”,应该说更多地带有海德格尔的意味,带有存在主义的味道,它更强调“实践”是抽象的主客体相互生成的存在方式,相比“实践本体论美学”,更强调抽象人性主体的“主观性”和“经验性”,而这里的“经验”,无疑还是抽象的,还是康德意义上的“共同感”。这种“实践存在论美学”,在理论上是不是比“实践本体论美学”在后退的路上走得更远了呢? 5.马克思早期的美学思想,包括《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美学思想,当然可以成为建设马克思主义新美学的理论资源。但是,对这种资源的开掘和利用,只有纳入成熟期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阐释轨道,才能是科学的,符合马克思主义原理的。这不是制造“两个马克思”的神话,恰恰是尊重经典作家思想发展的历史事实。譬如,19世纪50年代之后,马克思基本上已经告别了资产阶级哲学和美学的问题性和提问方式,在他的思考中也很少再使用“实践”、“存在”这类古典哲学概念,即使谈“实践”,也从未作“本体”看待,他谈“实践”,谈的都是历史斗争、历史条件下的生产,完全抛弃了抽象的“人”的精神活动。在《资本论》中,“实践”这个词就只出现过很少的几次,且已摆脱了主客体关系的先验范式。因此,要进入马克思主义美学本体论和实践观的探讨,就必须回到成熟期的马克思的文本之中,回到重要的历史的事实之中。“实践存在论美学”声称自己“虽然仍然以实践作为美学研究的核心范畴,但是却突破主客二元对立的认识论,转移到了存在论的新的哲学根基上了”[6],那么,这种“哲学根基”都发生“转移”的美学建构,还能称得上是马克思主义美学吗?“存在论”——准确地说是海德格尔存在论——的“哲学根基”,在那种意义上能说成是马克思主义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