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内在心灵世界的形而上假设 一般的文学观念总认为文学是内在心灵的倾吐,我们在心灵中体验到一种特别的审美情感,这种情感或激昂,或悲痛,或温婉,或沉郁。它潜藏、转折、压抑、冲撞,寻找喷发的突破口,最终,这个契机找到了,伴随着语词,它喷涌而出,百转千折,形成诸般文学的样态。这就是文学产生的过程,其中蕴含着文学的本性。 在这一形而上学观念的阐发中,文学成为以语言为载体的内在情感的表述。内在情感在心灵中被塑造出来,它完满充实,具有无法替代的完整性,一旦通过语言被表达出来,这一完整性就会丧失,变得残缺不全。因此,语言既是内在情感抒发的桥梁,又是一种阻碍,语言与内在情感之间就形成了既依存又排斥的矛盾关系,但内在情感的完整性却是无可置疑的,它在内心中成形,毋须语言,寂然存在。 茨威格的小说《象棋的故事》讲述了一段颇为神奇的遭遇,可以从文学的角度为上述观点提供佐证。一个奥地利人,忠诚的皇室保卫者,被关进纳粹的监狱。纳粹怀疑他掌握着奥地利皇室巨大财富的秘密,想通过特殊的审讯手段逼迫他吐露实情。这种方式是骇人听闻的:他被关在单独的牢房里,没有任何人跟他说话,时间一长,这种无言的压迫比任何酷刑都要有效,他迫切地希望与别人交流,说任何话都行。在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由于偶然的机缘,他获得了一本棋谱,通过与心灵中的对手下象棋,他获得了清晰的理智和坚定的意志,甚至赢得了纳粹军官的尊敬。但是好景不长,象棋书中记载的棋局是有限的,他必须自己发明新的棋局来保持理智的清明,因而,他铤而走险,把自己当做对手,将自己的头脑分成两个独立的部分,这种自我的格斗最终导致了理智的崩溃,他在癫狂中依然高喊着棋谱进行自我对弈。 这部小说似乎在主张我们能够在内心中进行自我对话,一个“我”可以对另一个“我”说话,甚至可以把它当做对手进行对抗。这种自我对话真的可能存在吗①?从小说来看,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而一旦这种可能性转变为现实,自我对话者在现实的对话活动中就会成为最顶级的高手。那个奥地利人通过一年多的自我对话,从一个平庸的业余棋手急剧蜕变,竟然能够击败世界象棋冠军,真是一个奇迹。但小说毕竟是小说,它与现实情况可能完全不同。 本文并不想从现实的角度反驳自我对话的存在,而是关心故事的潜在预设:我们先在内心中想清楚,然后用语言表述出来,语言是运送内心思想的载体。这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文学观念,也是一个传统的经典假设。如今,这一观念已经渗透到生活中的各个方面,无所不在。我们自然而然地倾向于认为先有内在自我的思考,然后才会有言辞的表述。 这一观念不仅表现在小说创作中,还表现在可名之为“内在论美学”的观念中。所谓“内在论美学”,在中国语境中可称之为“艺术心理学”,即强调内在审美心灵是艺术的本源。之所以不使用“艺术心理学”这一名称,是因为它更强调艺术与心理学的亲缘关系,而本文只是着力批判“艺术心理学”的哲学美学基础,即内在心灵(或内在情感)本质观的错谬。“内在论美学”这一名称显得更集中,更有的放矢。 在弗洛伊德的艺术观念中,可以看到最明确的内在论美学质素,他的观念也是维特根斯坦所着力批判的。弗洛伊德说: 我注意到,在许多以“心理小说”闻名的作品中,只有一个人物——仍然是主角——是从内部来描写的。作者仿佛是坐在主人公的大脑里,而对其余人物都是从外部来观察的。总的说来,心理小说的特殊性质无疑由现代作家的一种倾向所造成:作家用自我观察的方法将他的“自我”分裂成许多“部分的自我”,结果就使他自己精神生活中冲突的思想在几个主角身上得到体现。② 这一观念从实际生活中也可以发现很多佐证。我们经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在困难的时候跟自己说,一定要坚持住,不能气馁,为了让自己听见,甚至念念有词,乃至大喊。电影里英雄人物拯救人类的最关键时刻,也总是不断地在嘟囔些让观众紧张的话。我们做错事情的时候,仿佛听到自己谴责自己,也仿佛听到别人在自己的背后指指点点。见某个关键人物之前,为了不要说错话,先在心里默默练习要说的话。 这些都是我们的经验,凭借这些经验,我们认为一个人总是在内心中想清楚了,然后才告诉别人。如果我们没有想清楚,怎么能够把内心的想法告诉别人呢?这个疑问显得如此自然,在某种意义(即日常使用的意义)上,这种观点是有道理的。当某个人表达含糊不清的时候,我们总是批评他没有想清楚,只有想清楚才能说清楚。这是对的。那么“想清楚”指的是什么呢?是自言自语,不出声音吗?一般情况下,人们认为是这样的。 但我们是怎样“想”,凭什么来“想清楚”的呢?人们倾向于认为,我们在心里凭借语言把问题和想法理清楚,然后再将它说出来,告诉别人。同时,我们也意识到,将内心的想法完整地说出来是很困难的,唯患辞之不达,所以,我们愿意说心灵是丰富的,语言与心灵相比总是苍白无力的,语言无法表达心灵。中国古代早就有言象意的争论,言不尽象、象不尽意的观点更有支配力。但这一观点必须受到语言学的批判和检验。 二、内在心灵与私有语言命题 “人的精神世界作为主体,是一个独立的,无比丰富的神秘世界,它是另一个自然,另一个宇宙。我们可称之为内自然,内宇宙,或者称为第二自然,第二宇宙。因此,可以说,历史就是两个宇宙互相结合、互相作用、互相补充的交叉运动过程。精神主体的内宇宙运动,与外宇宙一样,也有自己的导向,自己的形式,自己的矢量(不仅是标量),自己的历史。”③上世纪80年代的刘再复如是说。这样的观点,代表了80年代文艺理论界的新探索,也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反驳机械的唯物质主义文艺观,高扬主体的地位,提高主体的主宰力,强调内在的精神世界的独特性和自由性。但它同样带来了难以解决的问题——语言的桥梁作用是自明的,内在世界向外在世界的转换成为意识的任务,而意识如何完成这一转换也成为巨大的难题。这一难题在中国80、90年代还未动摇其理论根基,因为语言转向还没有获得普遍共识。90年代后期以来,西方的语言转向观念在中国渐渐获得支持者之后,语言再也不是不言自明、默会于心的了。语言作为沟通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的桥梁地位渐渐变得可疑起来——这里不是质疑其可能性,而是质疑其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