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古代马的审美文化特质

——以唐人咏马画马为中心的考察

作 者:
兰翠 

作者简介:
兰翠,烟台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山东 烟台 264005)。

原文出处:
文史哲

内容提要:

马在古代社会生活中不仅有重要的实用功能,还被古人开发出诸多的审美功能。先秦时期马的文化意蕴,主要以“骐骥”为代表,围绕着人才的使用而展开,并由此生发出治人和治国之道以及不拘一格招纳各类人才的理念。到了汉代,随着张骞的出使西域,“天马”就逐渐取代了“骐骥”的地位而成为汉代人心中骏马的代表。在唐代,“骏马”又被赋予了最具时代特点的审美意义。在冶游生活中,它成为唐人身份地位和财富的象征;在出塞、畋猎等生活中,成为一种显示民族豪情和气势的文化符号;在送别的场合中,成为显示男子翩翩风度的一种文化标志。此外,唐人还频繁使用“瘦马”与“胡马”这一意象,瘦马意象比较集中在中晚唐时期,反映了这一时期士人豪情渐减、气骨渐衰的心态。“胡马”则带有地域色彩,在安史之乱时期,“胡马”成为叛军的代词。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0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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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古代,马的社会地位很重要。它不仅是国家重要的战略军备物资,标志着一个国家或一个时代军事实力的强弱,还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主要的交通工具和生产资料,标志着一个家族或个人的身份地位和财富水平,而这些仅仅是马在古代社会生活中的实用功能。同时,马还在古代文化生活中具有重要的审美功能。马的审美文化功能经过古人不断的开发,到唐代已基本完备。本文旨在考察马在古代文化中的审美角色及其演变,以期对这一人类重要朋友的审美特质有一个较全面的了解。

      一

      人类善于把世间万物分成等级,马也与其他物类一样有良马与驽马之别。早在先秦时期的典籍中,马就被划分了等级。如屈原《卜居》云:“宁与骐骥亢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楚辞章句》卷六)宋玉《九辩》曰“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楚辞章句》卷八)。《荀子·修身》中有“夫骥一日而千里,驽马十驾则亦及之矣”①等等,“骐骥”和“驽马”等级分明。

      马在先秦典籍中的文化蕴涵,主要由其奔跑速度衍生而来。当时人们把奔跑速度超快的称为良马,以骐骥为代表,速度慢的就统称为驽马了。由此,人们从骐骥的飞驶疾驰就联想到了时光的流逝之快,进而用骏马过隙来比喻人生短暂。《庄子·盗跖》曰:“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此外,《知北游》中又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庄子的“骐骥过隙”或者“白驹过隙”之说,其思维的理路都是将良马的奔跑速度哲学化的过程。

      先秦时期马的另一重要文化意义就是用其比喻人才。马的这一文化蕴涵被人们普遍所接受。这种现象一方面缘于先秦时期人们擅长用寓言来阐明道理或学说,一方面也缘于诸侯国之间激烈的人才竞争态势。如《墨子·亲士》明确地将“良弓”、“良马”和“良才”相提并论,曰:“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马难乘,然可以任重致远;良才难令,然可以致君见尊。”②荀子也多次用马作比喻来阐说道理,《荀子·君道》曰:“故伯乐不可欺以马,而君子不可欺以人,此明王之道也”(王先谦《荀子集解》卷八)。用伯乐与马之间的关系类比君子与人才之间的关系,进而阐明君子的取人之道和用人之法。《性恶》篇又说:“骅骝、骐骥、纤离、绿耳,此皆古之良马也,然而必前有衔辔之制,后有鞭策之威,加之以造父之驭,然后一日而致千里也。”用以比拟“人虽有性质美而心辩知,必将求贤师而事之,择良友而友之”(王先谦《荀子集解》卷十七)的道理。

      在诸侯国纷争的时代形势下,诸子们在探索用人及治国方略方面都有自己一套明确的理论主张,与以马比拟人才这一文化蕴涵相联系,驭马就同“治人”或者“治国”之理产生了密切关联,马的这一文化意蕴在诸子的著作中也频繁出现。如《管子·形势解》中有言:“造父,善驭马者也。善视其马,节其饮食,度量马力,审其足走,故能取远道而马不罢。明主,犹造父也。善治其民,度量其力,审其技能,故立功而民不困伤。故术者,造父之所以取远道也,主之所以立功名也。驭者,操辔也。故曰,造父之术非驭也。”③造父的驭马之术和明君的治民道理何其相似。此种言论在吕不韦编纂的《吕氏春秋》中也出现过,其《审分览》论“审分”时将王良驭马和国君御使群臣相并类,指出人君驾驭群臣的主要方法就是“正名审分”④。战国时辛钘的《文子》引老子的话进行论释,说的也是同样的道理:“老子曰:治人之道,其犹造父之御驷马也,齐辑之乎辔衔,正度之乎胸膺,内得于中心,外合乎马志,故能取道致远,气力有余,进退还曲,莫不如意,诚得其术也。今夫权势者,人主之车舆也,大臣者,人主之驷马也,身不可离车舆之安,手不可失驷马之心,故驷马不调,造父不能以取道;君臣不和,圣人不能以为治。”⑤《文子》一书,要本归老子之学,并杂糅名法儒墨诸家之说。上述所引老子的话,已不见于今本《老子》,它反映出当时人们对驭马的文化理念。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先秦典籍中,虽然以马比喻人才成为主流文化意识,但在诸子的论说中,对于骐骥的态度并不像诗人在诗歌中那样看重。我们不妨把这一现象分为诗人眼中的骐骥和学者眼中的骐骥。诗人眼中的骐骥是完美的象征,在屈原和宋玉的诗作中,常常通过将骐骥和驽马并举,表现出强烈的褒贬之情。屈原在《离骚》中高唱:“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在《怀沙》中感叹:“伯乐慨没,骥焉程兮!”在《卜居》中质问:“宁与骐骥亢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宋玉在《九辩》中也对骐骥表现了明显的钟爱:“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当世岂无骐骥兮,诚莫之能善御。”作为诗人,在诗中抒发郁闷不平之情,并以骐骥自比,自然会对骐骥充满偏爱颂扬之情。而学者眼中的骐骥是可以进行一分为二分析的。诸子们的论说出发点是为推行自己的学说,指导人君治国治民,因此,他们会理性而辩证地看待骐骥与驽马的作用。虽然骐骥优于驽马,但它毕竟是少数,并且治国需要的人才应是不拘一格的,基于这样的用人观念和实践中广泛的人才需要,人们并不只是看好骐骥一类的人才。如《庄子·秋水》说:“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骐骥骅骝虽可一日千里,但若让它们去捕鼠,则结果一定不如狸狌,因为骐骥和狸狌各自有不同的技术特长,这种人才观成为当时人们的共识。在《战国策》中,也经常会看到类似的言论。如《战国策》卷十《齐策三》“孟尝君有舍人而弗悦”章中,孟尝君对其所养舍人有所不满,想驱逐之,鲁仲连的劝说之辞中即含此理⑥;卷十二《齐策五》“苏秦说齐闵王”章中,苏秦也用此理说服齐闵王⑦;卷三十一《燕策三》“燕太子丹质于秦亡归”章中,田光也持相同的观点⑧。此外在《荀子·劝学》中,也有“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的著名论断。要之,先秦时期对于马的文化意蕴的开发,主要是围绕着人才的使用而展开,并由此生发出治人和治国之道以及不拘一格招纳各类人才的理念,这些内涵都为后代关于马的审美文化发展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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