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观念中的“幻”学说

作 者:

作者简介:
朱良志,北京大学哲学系,北京 100871 朱良志,男,安徽滁州人,北京大学美学研究中心教授,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原文出处:
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幻”是中国艺术观念中的一个大问题,中国艺术有从“幻”境界入门的思想,表达了追求生命真实的审美理想。本文从幻化、幻有、幻相三个方面探讨这一问题,对中国艺术中与此相关的一些观念作了梳理。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0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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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J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09)06-0032-11

      清画家戴熙论画每有惊人之语,他说:“佛家修净土,以妄想入门;画家亦修净土,以幻境入门。”这个“以幻境入门”,为画道一大因缘,也是中国艺术的一个重要问题。它反映了中国艺术独特的思想,这一思想至今仍然有价值。它并非我们今天所说的幻觉——幻觉主要指人心理中出现的虚假感觉,而中国传统哲学和艺术论中的“幻”则是一个有关存在是否真实的问题。

      佛教从幻相、幻有、幻化三个方面看“幻”的特点。从性上说,一切法(包括可见的事象和大脑中的概念)都无实体性,都是由因缘和合而生灭,所呈现的是假相,这叫“幻相”。故幻是与“真”相对而言的。从存在形式上说,万事万物以及人们的心念,都是幻的存在,不是真有,而是假有,佛教称此为“幻有”。幻有是相对于“无”而言的。从万事万物的产生过程看,一切显现的现象,都是幻象,就像魔术师点化一样,所以称“幻化”。从这个意义上说,幻是虚,是相对于“实”而言的。这种幻化现象,既是一种“乍现”——刹那刹那,忽生忽灭,都无暂住;又是一种“诈现”——以不真实的面目来迷惑人。

      在这三方面中,幻相侧重于假而非真,幻有侧重与无而非有,幻化侧重于虚而非实。反映了佛家哲学在幻方面的思想脉络。本文讨论中国艺术观念中的幻问题,就想以此为线索,来展示中国艺术家在其中的独特思考。不是理出一个像佛学的思路,而是以佛学此方面的观点为线索,对中国艺术论这方面已然形成的观点作一整理。

      一、幻化:关于变幻的思想

      中国哲学强调变化,宇宙即大化流行,它是生生不息、变化无穷的。在中国哲学看来,天地间是一个气的世界,万事万物都在阴阳二气的氤氲中浮沉,变化由是生焉。

      变化的思想是儒家哲学的精髓。《易传》将《周易》古经中的朴素变易观,上升为一种贯彻天地人伦的至理,所谓“《易》者,易也”——《周易》就是一部谈变易的书。《易传》中所概括出的“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等,成为中国哲学的重要思想。而《易传》强调的“一阴一阳之谓道”的思想,也落实在变化上。变化思想是儒家哲学的重要基础。如宋明理学“生、仁一体”的学说,就是奠定在《易传》变易哲学基础上的。

      但是,中国哲学还有另外一种思想,认为变化是一种幻象①,“变化”或许应叫“变幻”更确切,变即幻,变化是虚妄的事实。

      《庄子·大宗师》中讲了一个故事:“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怕小舟丢失,将它藏在大壑里;怕山丢失,将它藏到大泽里。以为这样就可以保全,然而半夜里(此指冥然不觉),却有个大力士将他背走。这大力士就是变化。郭象注云:“夫无力之力,莫大于变化者也。”宇宙不主故常,才生即灭,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拨弄着世界、改变着世界。

      熊十力先生在《新唯识论》中曾引此作为他翕闢成变思想的重要依据。他认为,本体即为大用,必有一翕一闢,由此开合之机,便生出生机变化。儒家由此变易的思想,“悟得人生有无上底崇高的价值,无限的丰富意义”,而释道两家却持“空幻的感想”,消极对待大化流行的节奏,儒家则“自有改造的勇气”②。但他论证变化思想,却举庄子此一寓言,认为“极有理趣”。他以为庄子这段话强调的就是变化:“变化的力,是能揭天地以舍故趋新。故的东西,绝不会有暂时停住,忽然已是新起的事物了。天地万物,无时而不迁改,世间瞬时创新,而人或见为旧,舟和山,瞬息变易,而人或视之若前。”③

      熊先生这一判断并不准确。庄子所表达的思想,与儒家的变易哲学完全不同。庄子通过这个故事,不是说明世界的变化意,而是说明变化是虚妄的。正因为世界变化如斯,新新顿起,密密畴移,所以这世界是虚幻不可把握、也不可与之俱走的。庄子哲学的落脚点不在变化,而在虚妄不实。熊先生的观点,与郭象之说倒是相似,郭象就是肯定世界的变化性的。郭象的理解也与庄子有较大的差异。

      庄子藏舟于壑的论述有这样的背景:“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很显然,庄子是要“忘”,从理性、知识的分别中走出,相忘于江湖,回到世界之中,从而“藏天下于天下”——融入世界之中,而不是站在世界的对岸,将世界当作自己的对象,自己似乎不在世界中。对于变化也是如此,人的生命就是一个变化过程,如果执着于这样的变化,人就永无安宁之时,顺应自然,才是根本之道。庄子哲学强调悟道的最高境界是不生不死、不将不迎,就是与物同化,不以物易己,不被外物所奴役。也就是说,变化是表面的事实,人不能为变化的表相所迷惑。《秋水》中说:“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宇宙的变化,是一幻化的过程,以短暂之人生,随幻化之世界,必然流荡难返,虚妄不实。庄子由此建立他的生命意义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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