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是一个关键词:“五四解释学”反思

作 者:

作者简介:
杨念群,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北京 100872)

原文出处:
开放时代

内容提要:

“五四”曾经作为一个政治事件进入了政治史关注的视野,也曾作为新文化运动的起源,扮演着代言自由主义个性解放的角色。但以往的“五四”研究越来越趋向于把政治和社会运动与“个性解放”的话语对立起来加以论证,以突出“五四”作为中国革命悲剧性命运开端的地位。这种“思想史分析”框架一度广为流行,成为对抗正统意识形态的重要依据。问题在于,过度强调“五四”个人启蒙遭遇挫折的一面,有可能遮蔽将“社会改造”的探索作为“五四”另一个内涵所具有的重要价值,从而不自觉地以西方的历史视角衡量“五四”的意义,最终忽略了中国现代历史转型更重要的一些面相。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09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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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引言

      今年是“五四”运动90周年纪念的年份,也注定是一个热闹的年份,史学界多年已养成习惯,每逢“大年”或“小年”,只要是“革命”历程中的重大事件都要举行一场拜祭典礼,故可称之为“纪念史学”。尤其是“五四”在中国革命史的叙事中又是一个具有转折点意义的事件,祭拜之风渐趋火爆热烈当属自然。不过祭台上下想移情换景的呼声也越来越大,大概是已难忍祭典演出的仪规陈旧乏味,拜辞俗腔滥调,因每次祭拜的程式和颂辞无外乎是照旧祭出“德先生”(民主)与“赛先生”(科学)两尊神位,尤以“赛先生”的位置最为尊崇,故神位甫一出场,难免让人顿生厌倦,不是这两位“先生”不好,而是演员的演技太差,出场频率过高反而会倒了观赏者的胃口。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有人提醒别忘了“五四”还有个大明星叫“费小姐”(自由),应该让她登场亮相,才使得历年的祭拜风景不至于陈腔依旧。

      “五四解释学”自进入知识生产流程以来,就一贯难脱政治史解读的窠臼,标准的党史叙事习惯把“五四”看作是一场相对单纯的爱国抗议事件。“五四”犹如薪柴燃料,点燃了社会主义运动蓬勃兴起的熊熊火焰,它漫天辉映着,遥遥与作为近代革命之开端性标志的鸦片战争时相呼应,“五四”的作用就是把自己变成中国近代史叙述末端的一个句号。① 自“费小姐”登场并日益走红以来,大多数的“五四”研究才开始转向,试图把它解释成一场触及中国人灵魂和精神变化的“文化改造运动”,这场运动的一个最佳描述就是“人的觉醒”。周策纵先生那本“五四”研究的名著,其英文名字就直截了当地将“五四”称为intellectual Revolution in Modern China,意思是现代中国的一场思想革命。② 既然是“思想革命”,就不是短暂的政治运动影响力能够说明的,而是具有一种持久的精神力量。当年胡适也称“五四”是中国发生的一场文艺复兴运动,大意也是如此。

      不难发现,这种解读自觉不自觉地在大唱“纪念史学”突出“五四”政治特性的反调,显示的是“自由主义”式的思想关怀,特别能展示出台湾学者所崇尚的一种史学意识,同时也反映出台湾和大陆研究语境的明显不同。大陆的“五四”研究,除“赛先生”持续大受热捧外,“德先生”和“费小姐”每回上台虽粉妆依旧,台下却仍觉雾里看花,模样含糊。甚至有人直指“费小姐”在民族自救的乱世狼烟中惊骇得花容失色,早已多年未见登台;“赛先生”则被持续追捧,终获升格为治国要策。可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期,当“五四”度过了70岁生日之际,人们忽然发现,没了“德先生”和“费小姐”的帮衬助演,“五四叙事学”就如双翼或三翼折掉了一只或两只,成了“跛脚的瘸子”。因为提倡“科学”是以反传统为代价的,崇拜“科学”的口号人人能讲,可无论精英还是大众,对人文的悟解和感受能力却在普遍退化,又何谈人的觉醒?

      恰在此时,台湾“五四”研究的观点被高速引进大陆史学界,台湾史界秉持的是西方自由主义的解释传统,即把个人的觉醒看作是“五四”最珍贵的历史遗产,想以此消解“五四”运动本身所具有的特殊政治意义。甚至有人认为,对“五四”个人主义觉醒的维护还是否定应该成为评价其研究价值的最重要依据。这个解释思路对于那些刚从极左意识形态的压抑中解放出来的大陆研究者来说无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一时间“自由”的旗帜到处猎猎飘扬,其凯歌行进之势,大有并吞思想八荒的势头。

      不应否认,个人主义的觉醒确实是“五四”时期知识精英阐扬的一个最重要的思想主题。但我以为,不可忽视的是,“五四”以后掀起的“社会改造”运动同样也是非常重要的历史遗产,而且其波及范围之大,影响程度之深要远远超过对个体“自由”观念的认同和诠释。从研究价值上而言,两者至少是不可相互替代的。但大陆史界却基本不加反思地直接承传了自由主义的解释方法,个人觉醒程度不但几乎被推许为具有至高无上的重要性,而且是否推进和干扰了个人价值的实现越来越成为衡量“五四”以后历史变迁之得失的标准。甚至有人更为极端地认为,民族主义式的救亡理念和社会改造运动压抑了个人解放的顺利实现,并最终导致“五四”启蒙运动的自我瓦解。这种把“个人觉醒”与“社会改造”运动对立起来的做法,基本上搬用了西方的自由主义思想原则,却未必适用于现代中国历史演变的解释。因为“五四”以后的“社会改造”运动不但成为了历史的主调,而且由此生发出的各种变革理念也深刻支配着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在日益复杂的互动过程中,“个人”与“社会”之间也并非只构成了“觉醒”和“压抑”的简单对应关系。

      在近二十年的“自由主义”叙说中,还有一种观点认为,“五四”期间流行的“反传统”思想造成的文化真空导致了“五四”自身发生了严重的意识危机,由此酿出的悲剧情绪已逐渐盖过了倡扬“五四”为现代革命起源的浪漫狂喜,甚至“五四”精神还须为“文革”灾难负起沉重的历史责任。于是,否定“五四”的批判精神又渐成当代的时尚话题,捍守“国学”的新冬烘们仿佛从冬眠中苏醒,趁机重施雅黛粉墨登台,大扮起了遗老遗少。至此,“五四解释学”构筑起的神话大厦顷刻出现了崩裂瓦解的态势。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了呢?

      二、“五四叙事学”的缺陷:过度依赖“思想史”分析

      说到“五四”的整体叙事格局,我在前面已简单勾勒出了一幅轮廓,这幅画面显示出,九十年来史界构筑“五四叙事学”,除少数讲法一如既往地飙扬乐观的高调外,大多已流露出悲观抑郁的腔调。起因无外是说“五四”的反传统反过了头,造成了自由主义前途的黯淡与“科学主义”猖獗的谬误,于是“五四叙事学”的旋律充满了忧郁感伤,音调悲怆地反复谴责假借现代话语暴力群殴传统,造成权威流失的惨象;或者慨叹个人自由之身殒丧于挽救危亡的圣战之途,分别把“五四”的悲剧归罪于内外两种因缘的伤害。既然悲情调子已定,那么大家尽可删繁就简地各采不同的解释方向,目的都是探询人性觉醒努力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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