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的“辞职启事”

作 者:
程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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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处:
中国图书评论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09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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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孑民先生言行录

      北京大学出版部,1920(上海书店影印本)

      1919年5月4日下午一时,当北大学生在北大红楼后面的空场排好长队,人人手持一面白色小旗,队首高举北大五色校旗,浩浩荡荡走向校门,准备朝天安门方向进发时,看见身形瘦小的蔡元培校长挡在门口。当时在游行队伍里的杨晦在回忆这个场面时写道:“临出发时,蔡先生在出口那里挡了一下,说有什么问题,他可以代表同学们向政府提出要求。不过,同学们不肯,他也就让开。”(《五四运动与北京大学》)①223不过,在同为北大学生且当时也置身于游行队伍的孙伏园的回忆录里,这个场面却未见蔡先生的身影,挡在那里的是另一个人:“游行出发以前,步军统领衙门派一个官来劝阻,学生告以目的在争外交,不必劝阻,这官就走了。”(《回忆五四当年》)①25

      再来看蔡先生自己的回忆:“我对于学生运动,素有一种成见,以为学生在学校里面,应以求学为最大目的,不应有何等政治的组织。其有年在20岁以上,对于政治有特殊兴趣者,可以个人资格参加政治团体,不必牵涉学校。所以民国七年夏间,北京各校的学生,曾为外交问题,结队游行,向总统府请愿;当北大学生出发时,我曾力阻他们,他们一定要参与;我因此引咎辞职。经慰留而罢。到八年五月四日,学生又有不签字于巴黎和约与罢免亲日派曹、陆、章的主张,我也就不去阻止他们了。”(《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①177言下之意,是当时在场,但没有加以劝阻。

      周策纵在《五四运动史》中描写这个场面时写道:“这时北京政府曾尽力设法阻止这次大集会游行。教育部派了一个职员随同几个军警长官,在4日上午11时左右便到达北京大学,由蔡元培在场召集学生(有些报道说,蔡当时不在),听他劝告不要参加游行,但是学生听了这位代表长谈,双方辩论以后,拒绝接受他的劝告。这段插曲唯一的作用是使北大的学生队伍晚到了一些时候。”②150

      我们或许没有必要纠缠于蔡校长是否曾在校门口阻挡学生这一细节,而应研究他对于学生运动的一般态度。至于政府方面,当它获知北大学生将要上街游行以抗议巴黎和会的秘密交易时,也不是一味加以阻止。只要不失控,学生的游行示威大可配合政府在巴黎和会的外交斗争。游行的组织者说,他们的游行线路的终点是东交民巷使馆区。兹引1919年5月5日北京《晨报》记者有关5月4日中午各路学生队伍汇集到天安门时的报道:“记者到时,学生不过六七百人。少顷,各大队学生手持白旗,纷纷由东西南各方云集而来。……(法政专门学校代表称)等大家到齐,我们便要游街示众,叫我们国民也都知道有这种事体。游街后再到东交民巷英、美、法、意各国使馆提出说帖,表示我们的意思。完后还要转到这里,开会商议善后办法。……(教育部某司长劝说无效、步军统领李长泰出现在天安门红墙旁),学生代表又向李统领婉言道:我们今天到公使馆,不过是表现我们爱国的意思,一切的行动定要谨慎,老前辈可以放心的。各学生大呼走走。李统领亦无言,旋取下眼镜,细读传单,半晌后对群众曰:那么,任凭汝们走么。可是,千万必要谨慎,别弄起国际交涉来了。言毕,嘱咐警吏数语,即乘汽车而去。学生全体亦向南出发。”③17

      但在东交民巷递交说帖之后,游行队伍却朝赵家楼涌去(据匡互生等人回忆,这并非游行组织者的预先安排,而是一些激进学生秘密组织——如同言社、工学会、共学会等等,均有无政府主义或社会主义色彩——的密谋,他们出发前就随身带了火柴和煤油,按匡互生1925年的说法,是准备“伴大队游行至曹、章、陆的住宅时候,实行大暴动”①306),并火烧了赵家楼,殴伤了章宗祥。余下的事史书记载甚详,不再赘述。不过,即便到了5月下旬,也即北京五四事件已引发全国抗议风潮致使局面大有失控之虞时,总统府和教育部虽已公开发布好几道厉言要惩办肇事学生的命令,但这主要属于空口威胁性质(防止事态出现异动),也是为了敷衍日本方面的“外交抗议”,但专门负责全国治安的政府内务部则在5月23日发给各省区最高军政长官关于如何处理各地学潮的电文中指示:“查青岛问题发生以来,我邦学子,感于外界之刺激,发其爱国之热忱,奔走呼号,不遑宁处,冀以国民之朝气,策助政府之进行,用意至深,殊堪慰许。惟是爱国之道,应以择术为先,既以拯救祖国为前提,应有恪守范围之表示;若夫徒尚意气,激生事端,招友邦之责言,贻国家以巨患,是其志愿本欲爱国,而其行动造成祸国之媒,当非莘莘学子所忍出此。沦胥之惧,原为血气所同,第救国之方,当求正轨,无益之举,必误歧途。本部有维持治安、预防危害之责,用特掬诚相告,俾期弥患无形。邦人君子,其韪斯言。除分行外,相应电请照查转饬布告各属一体周知,是为至盼。”④343事后看来,这的确是政府处理各地运动的基本方针,即希望学生以“正轨”(和平游行,而非激生事端)的方式配合政府的外交。

      不过,当时的政治情势颇为复杂,而大学校园公开的和秘密的学生政治团体又各有其不同的政治目标。此外,对皖系操纵北京政府心怀不满的各种政治势力——尤其是一直与北京政府抗衡的南方政治势力以及直系、奉系等其他北洋势力——都希望暗中利用学生,对学潮推波助澜,以使其失控,从而削弱北京政府的政治合法性。一时间,一向被认为“以学问为业”的大学生竟成各种政治势力争相利用的对象,学生自身也高度政治化了。

      5月4日下午,当蔡元培望着北大游行队伍一路高呼口号朝天安门方向远去时,他的心情一定矛盾重重,但其中一种心情是幻灭——自1917年1月上任来,他一直努力经营的这个“研究学理的机关”在这一刻不再是一个学术的乌托邦了。在此,我们必须先区分他作为政府任命的国立北京大学校长和作为“自由的个人”之间的不同角色:就个人而言,他肯定支持学生的和平游行,甚至也会像其他社会名流一样忙着拍电报表示声援,但作为国家以“高深学问研究”(从京师大学堂到北京大学,政府要求于北京大学的是为国家培植以期他日之用的高级人材)相托的“最高学府”的校长,他必须劝阻学生从事政治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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