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les damnés到“受苦人”:《国际歌》首句汉译的历史演变*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放春,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校区历史系。

原文出处:
开放时代

内容提要:

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国际歌》被译介到中国以后,这首经典革命歌曲在现代中国历史进程中发挥了重大的政治影响。本文考察了《国际歌》首句中les damnés一词的汉译演变,并从文化史的角度揭示出它的翻译实际上是与中国革命叙事的主体性范畴——“受苦人”之间实现文化对接的过程。从les damnés到受苦人,体现了中国革命现代性实践中自外与自内两条文化线路的一次历史交汇。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09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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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ebout! les damnés de la terre

      Debout! les forats de la faim

      ——L'Internationale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国际歌》

      自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国际歌》被翻译引荐进来,这首经典革命歌曲在现代中国历史进程中发挥了重大的政治影响。它的译介本身也是革命文化史上一件颇引人回味的往事①。

      本文考察了《国际歌》首句中les damnés一词汉译的曲折演变,并尝试对其文化与政治内涵进行“知识社会学”式的挖掘与诠释。透过这样一个似乎微不足道的细节,我们或可管窥一段意味深长的历史。

      1887年11月6日,《国际歌》词作者欧仁·鲍狄埃(Eugène Pottier)在贫病交加中辞世。然而,这位革命诗人却在身后留下了“一个非人工所能建造的真正的纪念碑”。伴着工人音乐家比尔·狄盖特(Pierre Digeyter)为《国际歌》谱写的乐曲,鲍狄埃这位被列宁誉为“最伟大的用歌作为工具的宣传家”将他的革命理想传遍了全世界。②

      如果说《国际歌》是在世界上被最广泛传唱的歌曲,那么它的首句应算是其中流传最广的一句。随着这首革命经典在全球的传播,诗人笔下所谓的les damnés也成为了全世界受压迫者的代名词。

      这个革命范畴本来有着它特殊的文化背景。法语词damné原本是一个基督教色彩浓重的神学术语,指受诅咒的灵魂。法语中有句俗语souffrir comme un damné,就是通过“受诅咒的灵魂”这一形象比喻来形容人们蒙受苦痛的深重。此外,damné一词的涵义也可引申为被社会抛弃的人或社会与政治体系中的“贱民”。《国际歌》中的les damnés指的就是尘世间的不幸者。③

      1923年6月15日,《新青年》季刊第一期上刊出中共负责人瞿秋白翻译的《国际歌》。众所周知,瞿秋白是《国际歌》最早的中文译者之一。这位才华横溢的革命文人,还首次为歌曲配译了乐谱。瞿译《国际歌》(不妨称之为“新青年本”)最为人称道之处是Internationale(俄文为Интeрнационалом)一词的音译。在“新青年本”前出现的一些译本均采意译(如“第三国际党”),而瞿秋白则在副歌中采用“英德纳雄纳尔”(现为“英特纳雄耐尔”)的音译。这样一来,既保持了这首外来歌曲特有的神韵,又便利了汉语演唱,并且“令中国受压迫的劳动平民,也能和世界的无产阶级得以‘同声相应’”④。

      然而,les damnés一词的汉译所面临的问题则有所不同。它直接指涉的是“起来”这一声革命号召的对象,因此必须为中国革命的政治主体所认同与接受。换句话说,les damnés的汉译必须切合中国革命的历史情境。因此,如何恰切地翻译这个洋范畴,关涉到它能否真正在中国的土地上扎根⑤。

      怎样翻译才既不脱离原意,又能引起(没有共同文化背景的)中国民众的精神共鸣?“受苦(的)人”成为les damnés的汉译对应词,或许正反映出这一文化翻译内在的政治要求。我们知道,“受苦人”是中国革命话语中受压迫者的表述范畴,在革命文化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例如,著名歌剧《白毛女》中就有一句经典唱词——“永辈子的受苦人,今天要翻身”⑥。可以说,中国革命叙事中的历史主体就是“受苦人”⑦。

      由于瞿秋白在《国际歌》翻译上所作的开辟性工作,一般认为“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一句亦出自他的手笔。例如,维基百科有关《国际歌》的词条解释即反映了这一看法。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我们来看一下《国际歌》“新青年本”的首节内容:

      起来,受污辱咒骂的!

      起来,天下饥寒的奴隶!

      满腔热血沸腾,

      拼死一战决矣。

      旧社会破坏得彻底,

      新社会创造得光华。

      莫道我们一钱不值,

      从今要普有天下。⑧

      原来,瞿秋白将проклятьем заклеймённый(les damnés的俄文对译)译为“受侮辱咒骂的”,而非“受苦的人”。因此,诸如瞿秋白高唱着“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慷慨就义之类的常见说法显然是讹谬之说。事实上,从les damnés到“受苦的人”——这一文化“翻译”的实现,中间还要经历一番漫长的曲折。

      那么,“受苦的人”这个译法出自谁手?

      据诗人萧三回忆,他与陈乔年合作,几乎与瞿秋白同时翻译出了《国际歌》。当时,他们的译本首先在莫斯科东方劳动者大学中国班上开始习唱。后来,随着这些学员归国派赴各地工作,萧陈版《国际歌》也就随之而传唱开来。从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起,全国各地传唱的是这个译本。另外,萧三还提出了他们的译本与瞿译的不同之处。他认为,瞿秋白“完全是根据俄译再意译为汉文的”,而他与陈乔年“则主要是根据歌词的原文法文并参考俄译而意译为汉文的”。⑨对此,一些瞿秋白研究的专家则持不同看法⑩。

      我们且不去管这一争论。问题在于,“受苦的人”是否为萧三所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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