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历史上,王朝政权总是面临如何维护自身统治和应对内外军事威胁的问题,战争常常成为解决争端的最终手段。这一手段至宋代却逐渐发生了引人注目的变化,即形成了以和止战的应对外部威胁的趋势。本文即以宋朝这一断面为考察对象,探究主流意识对待武力战争手段的态度与变化,及其对现实政治实践的影响。① 一、宋初对待武力战争态度的变化 众所周知,唐末、五代经历了长达百余年的藩镇割据、战乱动荡,这是武力因素超强干预、甚至主导政治的必然结果。可以说,这是一个崇尚武力的时代,“重武轻文”的价值观也日渐在社会中积淀下来。此时,不仅国家文治荒疏,社会经济遭到破坏,文官集团受到武将群体的压制,而且皇权也趋向式微。后晋时,军阀安重荣断言:“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②正揭示了这个时代的政治特点。 宋初,面临着内外交困的严峻局面。从外部的地缘状况而言,由于后唐末年燕云十六州地区被辽占领,中原失去了传统上最重要的国防生命线——东段和中段长城,使御北边防陷于艰难境地,如宋人所说:“自飞狐以东,重关复岭,塞垣巨险,皆为契丹所有。燕蓟以南,平壤千里,无名山大川之阻,蕃汉共之。”③辽突破长城阻隔后,不仅挥师南下更为便利,还因拥有长城以内农业区的各种经济资源,为骑兵行动提供充足的补给,从而极大地增强了军事优势。这种此消彼长的形势,使宋朝丧失了以往秦汉隋唐帝国有利的国防地理条件。与此同时,南方各地诸割据政权依然存在,五代以来战乱的局面亟待结束,混乱的统治秩序更有待改变。 宋太祖君臣一致认为以往的长期动乱系君弱臣强、藩镇割据所致,④而又突出地表现为武力因素超强干预政治。“大抵五代之所以取天下者,皆以兵。兵权所在,则随以兴;兵权所去,则随以亡。”⑤于是,在使用武力战争手段剿灭割据政权的同时,对内采取收兵权举措,并解决以往长期存在的文、武之间关系严重失衡的问题,消弭社会意识中“枪杆子里出政权”的观念和广泛存在的“重武轻文”风气。从宋太祖朝开始,一方面对骄兵悍将逞强的状况进行整顿;另一方面则提高文官及士大夫的社会地位,提倡儒家道德伦理,培植崇文的社会风气,以重振纲纪、加强皇权。宋太祖朝的一系列崇儒举动,包括亲自为孔子作赞文、拜谒孔庙,发展科举制度,要求武臣读书等等,便旨在向天下传递重文的信息。宋人范祖禹对此评说道:“儒学复振,是自此始,所以启佑后嗣,立太平之基也。”⑥“崇文抑武”的治国思想由此发端。⑦虽然统一天下是宋王朝的急切任务,使用武力战争手段也是现实的选择,但从国家更高的政治追求来说,则在于儒家文化设定的统治秩序与国家气象,因此“文治”高于“武功”。值得一提的是,宋太祖不仅在收兵权的过程中,没有像以往汉高祖以及后世明太祖那样杀戮功臣,主要是采取怀柔的赎买手段解决,而且对所推翻的后周皇室优礼有加,对所灭诸国的国君也一律赐以爵号,将其举家安置于京城,以礼相待。这种开明的做法,也体现了宋朝开国政治的某种趋向。 从统一的行动部署上看,宋太祖君臣确定了“先南后北”的用兵方略,先征服南方诸割据政权,然后再剿灭北汉、收复燕云,即实施先易后难的原则。宋太祖对于处理被辽朝控制的燕云问题,也考虑过优先采用经济手段赎买的办法,其次才是运用武力方式解决。⑧事实上,宋太祖后期已尝试缓和与辽的紧张关系。开宝七年(974),宋主动遣使“请和”,辽也派地方官“与宋议和”。⑨此后,宋辽双方使臣往来逐渐频繁,彼此互致国书、礼物,互贺正旦和对方皇帝生辰。⑩宋辽虽然缓和了关系,但在北汉问题上仍然存在矛盾,即宋试图统一河东,而辽不愿放弃牵制宋朝的北汉傀儡政权。开宝九年八月,宋军大将党进率军对太原发动进攻时,辽继续出兵增援北汉,挫败宋军的攻势。(11) 宋太宗即位后,继续执行“先南后北”的统一方略,并很快完成南征和消灭北汉的任务。由于宋太宗是通过非常手段登上帝位,(12)因此意欲建立超越乃兄的武功,遂在对辽关系上采取主动进攻的战略。但随后的两次收复燕云的伐辽行动却惨遭失败。文官执政群体对北伐战争先是少数人反对,之后则基本上持批评态度,并对宋太宗不断施加影响。(13) 早在太平兴国四年(979)讨伐北汉呼声兴起之际,宋太宗征求大将、枢密使曹彬的意见,得到肯定的答复,但宰相薛居正等人则委婉表示应当从缓。(14)第一次北伐幽州失败后的次年,宋太宗一度又试图出兵幽州,文臣张齐贤便上疏反对继续对辽用兵,理由是:“臣闻家六合者以天下为心,岂止争尺寸之事,角强弱之势而已乎?是故圣人先本而后末,安内以养外。人民,本也;疆土,末也。五帝三王,未有不先根本者也。”(15)在第二次北伐的筹备阶段,宋太宗“独与枢密院计议,一日至六召,中书不预闻”,(16)则说明中书大臣的反对意见给宋太宗一定的压力,才使其抛开中书仅与枢密院合谋。当第二次北伐失败后,以重臣赵普为首的执政群体便激烈批评北伐行动。赵普认为:“远人不服,自古圣王置之度外,何足介意”,“岂必穷边极武,与契丹较胜负哉?”他指出小人(主要指武将)好战,“事成则获利于身,不成则贻忧于国”;又从维护皇帝个人利益出发,特别提出“兵久则生变”的告诫。(17)在内外形势的压力下,宋太宗不得不对负责军事的枢密院大臣“推诚悔过”。(18)端拱初,御辽前线形势紧张,宋太宗诏文武群臣“各进策备御”。宰相李防“引汉、唐故事,深以屈己修好、弭兵息民为言,时论称之”。(19)不久,知制诰田锡又上奏反对北上用兵,认为:“欲理外,先理内,内既理则外自安。”(20)淳化四年(993),宋太宗与宰臣吕蒙正讨论到战争议题,吕氏以隋、唐动武之害为例,认为隋唐两朝数十年间,四次讨伐辽东,人不堪命。隋炀帝全军覆灭,唐太宗亲自指挥作战,也无功而返,“且治国之要,在内修政事,则远人来归,自致安静”。宋太宗当即表示:“炀帝昏聩,诚不足语。唐太宗犹如此,何失策之甚也。且治国在乎修德尔,四夷当置之度外。”又对以往的伐辽战争表达了追悔之意。(21)此时,边境相对平静,宋太宗君臣的讨论应当是理性而清醒的。文官大臣的以上见解,固然有息兵休民的意思,同时表明对武力战争手段的作用开始怀疑。他们的主张被“时论称之”,并影响了宋太宗的态度,则说明这种认识在宋太宗朝后期已渐成主流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