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西方后现代艺术的哲学思考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世英,北京大学哲学系,北京 100871 张世英,男,湖北武汉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原文出处:
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西方后现代艺术是对西方传统的“非此即彼”的思维模式的一种反叛,与中国传统的“亦此亦彼”的思维模式有相似相通之处。后现代艺术的另一重要特点是艺术生活化和生活艺术化。我们从西方后现代艺术中得到的启发是:艺术应该生活化,但不能脱离视觉美、感性美;生活应该艺术化,但有待于提高人生的精神境界,“万物一体”的人生境界是最崇高的美。我们还应学习德国新表现主义艺术中关心民族命运的精神。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9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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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J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09)04-0005-06

      西方现代绘画,派别林立,其基本思维方式不脱“主体—客体”的框架,这是自文艺复兴特别是自18世纪法国大革命以来,西方近代哲学思想的核心。作为西方现代画派之先驱的古典派与浪漫派的理想主义,是文艺复兴以后,由于人的自我觉醒和个性解放而过分重主体、轻客体的思想表现。19世纪盛行的现实主义画派则反其道而行之,偏重对客观现实的忠实描绘,从思维方式来说就是重客体而轻主体。20世纪初兴起的表现主义画派又由客体返回到主体,强调自我表现,主张融客体于主体之中,融物于自我之中,通过客体以表现主体,通过物以表现自我。可以看到,西方现代各种画派的思维方式无非是在主体与客体、自我与物之间倚重倚轻之分。而从现代画派由现实主义走向表现主义的发展趋向来看,则是越来越重主体,重自我表现。

      以“主体—客体”为基本思维方式的西方近代“主体性哲学”,乃科学和理性的哲学前提,“主体性哲学”同科学和理性有不可分割的联系。也就因为这个缘故,西方现代画派都以科学和理性作为自己的构成原理。这样,西方现代画就很自然地形成了自己独有的特色:1.各派绘画艺术都与科学、技术有不同程度的、各式各样的联系。例如写实主义的印象派就同光与色的科学研究密不可分;表现主义的立体派就与科学认识论紧密结合在一起。当然,科学对现代画派的过分参与,也造成了现代画派对科学的质疑。可以说,对科学的质疑与科学的参与在现代画派中往往交织在一起。2.追求视觉上的形式美和美的纯粹性。与此相联系的是,现代绘画脱离生活,只能为少数专家、精英所欣赏,所谓“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实际上是艺术自傲而又自卑、自慰的表现。3.强调表现自我和与众不同的个性化,从而使绘画不易为社会大众所理解。

      一

      现代艺术的这些特点也是其局限性之所在。20世纪60年代末出现的后现代艺术,正是对现代艺术的这些特点及其局限性的一种反思和克服。后现代绘画艺术由此而表现为如下一些特点:第一,现代艺术中本已蕴涵的对科学与理性的某种程度的质疑,发展为对科学与理性的进一步批判,特别是对科学和理性所崇奉的普遍性和标准尺度的固定不变性的批判。被誉为“后现代艺术之父”的法国艺术家杜尚(Marcel Duchamp,1887—1968)就曾说过:“我们毕竟要接受所谓科学的法则,因为这给生活带来许多便利,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就是事物的真相。也许它们只是幻象。我们太看重自己了,我们以为自己就是这个地球上的主宰,我对这一点非常怀疑。‘法则’这个词压根儿和我的处世原则相抵触。科学显然是一种封闭的循环,每50年或者某个时候,新的法则一出,旧的就得全部改过。我看不出我们为什么要如此推崇科学,因此,我要给出另一种伪证,我全部的所作所为就是在证伪,这就是我的个性。我就是不能对生活抱一本正经的态度,但是,让一本正经带上幽默的色彩,倒是很有趣的。”① 杜尚早在1914年的作品《三个标准的终止》中就对科学尺度表达了一种嘲讽。他让一根一米长的线从一米高的地方自由落体式地落到一个一米长的平面上,以形成任意弯曲的样子,如此重复三次,做成三个不规则的尺子。杜尚把这样做成的尺子看成是他的艺术作品,以表示对巴黎计量局规定的标准尺的不敬。杜尚的这个艺术作品,似乎是在开玩笑。杜尚上述关于科学的那些言辞也似乎有些过激。但仔细玩味,其中确实包含一些很深刻的哲理。科学法则都是对作为有机整体的宇宙施行割裂分解和剖析的产物,它诚如杜尚所说(尼采也持这种观点),为生活所必需,但有失事物的真实面目。天地万物,一气相通,其中各个部分之间相互渗透、相互融通,并且不断流变,生生不息,中国传统哲学所谓“万物一体”,讲的就是这个道理。特别是人的生活世界,更是如此。作为西方现代艺术之哲学基础的主—客二分式,人为地把这个“一体”分裂为主体与客体,并以为,作为主体的人能凭借科学,通过理性的分析、判别,找到普遍性“法则”,从而征服自然,成为“这个地球的主宰”,于是形成“人类中心主义”。但实际上,人所寻找到的普遍性“法则”只具相对性。可是科学至上主义却把科学和理性绝对化,认为科学是衡量一切的最高尺度,于是科学所崇尚的理性普遍性反而变成了绝对固定不变的、束缚人的现实生活的牢笼。但人的现实生活的特点正在于随时都在冲破各种固定的界限、界定,对科学至上、理性至上提出挑战。这就是杜尚之所以“看不出我们为什么要如此推崇科学”,从而要对科学作出“证伪”的原因。

      杜尚的思维方式,其实颇与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有相似相通之处。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特别是易老之学,强调相反相成,阴阳合一,此中有彼,彼中有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中有二,二中有一。这同西方传统思维方式,特别是同西方近代的主客二分式之重视界定、明晰,强调彼此有别,“说一不二”,有明显的差异。请看杜尚1932年的作品“门”。通常的门不是关就是开,开与关非此即彼,不可能做到开与关彼此合一。但杜尚却设计了一扇可以同时既是开又是关的门。他在两面墙壁直角相交处分别做一个门框,两个门框共用一扇门,当门向此墙的门框关上时,彼墙上的门框就是打开的。杜尚通过这扇门的艺术品,表达的就是对西方传统思想所崇尚的对立、分离和彼此外在性的否定。杜尚所设计的“门”后来被摄成了一张和门同等大小的彩色照片送到展览会上,引起观赏者的不少思考。

      西方近代思想所尊崇的界定、明晰,彼与此判然有别,乃科学所必需。中国几千年的思想传统所崇尚的融通、合一与模糊,有高远的精神境界方面的优点,但也是中国科学落后于西方的思想根源。西方后现代艺术家杜尚,尽管不直接谈中国传统思想,实际上却是运用了中国传统思想来批判他们西方近代科学的弊端。从杜尚的艺术思想那里,我们更懂得了中国传统思想的优胜之处和西方科学的某些流弊。但我们也应当清醒地认识到,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处于一种“前科学”的状态。当今之中国急需发展科学,不能简单地照搬杜尚对科学的批判态度,我们还应在保持传统思想文化的优胜处的前提下,多学习一点西方近代重分辨、明晰的科学精神。我们甚至还需要更多地注重吸收、运用西方的科学精神来批判中国几千年来一味片面地崇尚合一、模糊的那种“前科学”状态的思想传统。我们所处的思想文化状态与杜尚的处境有时代性的差异,二者对科学的态度不可能完全一致。我们从杜尚的艺术思想中所应当吸取的,不是笼统地反对科学,而是把西方思想文化所走过的曲折道路当作前车之鉴,在强调发展科学的同时不重蹈科学至上主义、理性至上主义的覆辙,以致把明晰、分辨变成普遍概念的固定性,从而束缚人的现实生活。我们现在正大力提倡科学,杜尚的提示特别值得我们珍视。我们需要警惕,不要因科学而抹杀人的精神生活,把人生弄得“千篇一律”,枯燥无趣,毫不“带上幽默的色彩”。

      二

      反传统是西方后现代艺术的另一重要特点。传统具有凝滞性、顽固性。反对科学至上主义、理性至上主义所崇尚的普遍性概念的固定不变性,同反对传统的凝滞性、顽固性是相通的。作为后现代艺术之父的杜尚,在反传统方面有其独特的、惊人的表现。1917年美国独立艺术家协会第一次展览,杜尚在一个陶瓷小便池上签了一个假姓名,并把这小便池起名为《泉》,作为艺术品送到展览会上。1919年,他在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上画了口须和一束山羊胡子。这些都是尽人皆知的杜尚反叛传统的例子。杜尚不喜欢传统深重的欧洲,而喜欢没有传统背负的美国。他说:“在欧洲,年轻人总像是老一代人的孙子,雨果、莎士比亚,或者其他人,甚至立体主义也喜欢说他们是普桑的孙子。欧洲人真要动手做一点事,传统对他们来说几乎是不可能摧毁的。在美国就不同,这里谁都不是莎士比亚的孙子,所以要发展新东西,在美国最好。而且,这里的人互不干涉,你爱干啥就干啥。”② 我们当然不能单纯从字面上理解这段话,好像他既然“爱干啥就干啥”,就一定是一个完全任性胡为的人。实际上,杜尚为人,超然物外,潇洒自在,不计名利,乐于助人,从不张扬个人,虽反传统,却与周围的人都能和睦相处,男人女人都很喜欢他。原来他之所以反传统,其更深层的目的在于自由、变化、创新。科学以“进步”的标准衡量事物,于是有进步与落后之分;艺术无固定标准,只要求变化、创新,科学的东西总是可以重复的,唯有艺术境界是一次性的。真正的艺术品有永恒魅力,无所谓进步与落后,但后人如果简单重复模仿前人的艺术品,哪怕只是重复一次,也不成其为真正的艺术品。此乃杜尚之所以反传统的真意之所在。一个人如果老是甘于做雨果、莎士比亚的孙子,不敢越传统之雷池一步,那还有什么创新之可言,有什么艺术之可言。杜尚敢于在蒙娜丽莎画像上画八字胡,类似中国人所谓“太岁头上动土”的精神,也许只有具备这种精神的人,才能有创新、有艺术。杜尚所反对的传统是西方人的传统,是科学至上主义、理性至上主义带来的概念固定化、生活刻板化,与我们中国人的传统不完全一样。但中国长期封建专制主义的传统,其凝滞性、顽固性与西方的传统相比,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中华传统文化有精华,也有糟粕,但总起来说,需要新生。我们今天的艺术家,如果有人不甘做孔子的孙子,敢于在孔子的头像上插上一朵小茶花,那该是一副多么发人深思的中国式的后现代画啊!也许这还只能算是模仿(模仿西方),但在中国文化氛围下能有这样的模仿,也应该算得是一次大胆的艺术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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