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演化论的照耀,生物学里的一切都是暗淡的。”① 20世纪开始的时候,德国的一位数学权威David Hilbety,在巴黎举办的国际数学研讨会上,作了一场精彩的讲演。他在演说中提出了23个在数学的各个分支领域中,最有趣而有待解答的问题。Hilbert的23个问题,综合性地给了数学一个回顾,同时也给了它珍贵的推动力。Hilbert这种做学问的方法,也获得其他学科的赞扬及模仿。比如说,前几年,系统神经学就有人编纂了一部巨作②,罗列出了他们学科里最值得研究的23个问题,以供大家讨论。 不过拿数学来做语言学的借镜,仍有不甚妥当的地方,因为数学毕竟不是一门实证科学(empirical science),它的目的不在于解释宇宙中的物理或生物现象,而是只用推论的逻辑,建构自己内部的思想体系。③ 相反地,语言学的确有具体的研究对象,那就是语言。当然我们研究语言的时候,能够运用某些强大的数学工具,以对语言有更深入的了解,这是很应该做的事。④可是语言现象通常比许多物理现象复杂,要发掘恰当的数学工具来配合语言学里的问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同的语言现象,当然需要不同的数学工具来配合。比方说,用统计方式分析儿童习得语言及语言演化的过程,就已经获得了一些很好的成果。⑤相反地,近年来有些形式语言学家硬要把语法当做一套像代数的系统来研究,这就不免有些削足适履,有时候甚至把一些很简单的句子分析得非常抽象和复杂。最近我们越来越觉悟到人类能够使用语言,是由于我们有非常丰富及发达的认知能力为基础。如果没有这些人类特有的智能,根本就不可能有语言。 语言是从人类原有的认知能力发展出来的。远从生物演化开始时,认知能力就已逐步发展,而语言只有几万年的历史。如果只局限在语言的小框架中去理解人类如何使用语言,那就犯了本末倒置的错误。可喜的是,最近语言学又慢慢地回归实证科学的正途。关于这些认知能力,我在下面探讨语言与大脑的段落中,会有进一步的说明。 刚才我提到系统神经学,它当然是一门实证科学,它所研究的对象是大脑。人类的语言跟大脑关系密切,两者间存在一种独特的互动,没有大脑神经系统的种种功能,如它庞大的记忆能力、快捷的计算能力,以及它组织听觉、视觉与嗅觉等的跨模式联结(cross-modal association)能力,语言势必无法存在。但是这些能力也不是只用在语言上。例如音乐和数学,也必须充分运用这些在人类大脑里发展程度最高的能力。 反过来说,大脑的演化也不断受语言的影响。而这个影响最明显的是短期的,不过人的一生中,这种影响也有一定的累积性,会一代一代传下去。所以它既是个体演化(ontogenetic evolution),而通过个体演化的累积,也是群体演化(phylogenetic evolution)。神经系统是生物演化的产物,可是语言却不同。语言是先天生物因素与后天文化环境两种条件交互作用而演化出来的。 语言跟生物界的产物最基本的差异,就在于语言不是一个器官,而是一种行为。呼吸是一种行为,而肺是一个器官;同样地,看是一种行为,而眼睛是一个器官。肺脏、眼睛等人体器官,都是生物经过数千万年的演化才形成的,比较起来,语言约十万年的历史就显得非常短暂,不可能单靠生物演化而来。 语言之所以如此丰富、多姿多彩,是因为语言让人类建立了文化,并且是文化的根基。语言跟文化的这种关系,蔡元培很早就提过。⑥文化演化不依靠缓慢的基因传播,而是每一代里都可能有很大的变化,如从农业社会进入工业社会,从真空管到半导体等等。从Von Neuman发明第一部电子计算器,到目前迈入互联网Internet的信息时代,其中经历还不满一百年呢。原始语言的形成,建立在生物演化(biological evolution)所提供的基础上。可是经由语言产生文化以后,文化演化(cultural evolution)又促使语言的发展一日千里。所以这两种演化方式各有千秋,缺一不可。 中国的语言除了汉语,还包括境内几百种阿尔泰语、藏缅语以及南亚南岛语,包括苗、瑶、壮、侗语等。研究中国语言学,便涵盖两个层次的目标。狭义来说,最主要的目的,是帮我们了解中国的文化历史,因为语言是文化最全面性的结晶,语言学可以借助科学手段,推论出上古时代汉语的发音;语言学也可以帮我们解释四书五经里的语法、用词;语言学还能够通过词汇结构及相互传递,让我们了解民族间的交往关系,以及他们独特的风俗与传统。 广义来说,中国语言学的目标是借由对中国语言的认识进而研究人类的语言。中国语言具有一些重要的特征,一是利用声调辨别词义,二是少用构词的屈折,三是使用方块文字,这些都是19世纪前的西方语言学家不曾想象到的,况且曾经存有许多误会和偏见。我们当然有责任把我们境内的语言材料记载下来,将它们与世界上别的语料归纳统整,让我们对人类的语言能有更深刻完整的科学认知。 我想借这个机会,很简短地谈谈近年来研究的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关于语言的涌现,它的词汇与词串的顺序是怎样形成的。第二个问题是关于语言在大脑里的运作方式。第三个问题则是个性语言与共性语言的分别。最后我会针对语言研究的范围,做个统整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