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法化“扩展”效应及相关理论问题

作 者:
彭睿 

作者简介:
彭睿,新加坡国立大学。

原文出处:
汉语学报

内容提要:

语法化具有双重效应,即语法化项特征的“窄化”和语法化项及其所在构式的环境“扩展”。语法化的扩展观主张环境扩展是语法化的根本特征,体现出与人们熟悉的语法化理论的不一致性。现代汉语虚词“把”和“随时”的演变表明,环境扩展是语法化过程的重要趋势,但不具有绝对性。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09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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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言

      语法化的本质是什么?回答这一问题最直接的做法是观察语法化演变的后果。语法化研究长期以来一直以语法化项(grammaticalizing element)①的语义、形态句法和语音等的演变规律(如动因、机制和原则)为关注焦点。由语法化演变所引起的语法化项的语义虚化(bleaching)和语音形式融蚀(erosion)等现象早已为跨语言的研究所证实,也广为人们所熟知。“语法化的扩展观”(grammaticalization as expansion)是Himmelmann(2004)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提出的一种理论,其观察角度是语法化项及其所在构式(construction)的句法、语义—语用等环境(context)的变化,核心观点有二:第一,语法化发生于一定的构式而非孤立的词项;第二,语法化以环境扩展(context expansion)这一后果为根本特征。

      扩展观是语法化研究的全新视野,其理论价值及局限性都有待进一步探讨。本文将通过对现代汉语介词“把”和双音节副词“随时”产生过程的个案研究,来审视这种语法化观念。我们发现语法化过程中的句法环境和语义—语用等环境的变化是一种必然趋势,但这两种环境扩展(即种类的增加)并不是绝对的规律。在此基础上,本文将初步探讨语法化项自身特征变化和语法化项所在构式的环境变化之间的关系及其理论意义。这两种后果分别涵盖了数种不同的参数(即特征变化)。我们主张,这些参数是兼容的,都是语法化过程的重要现象;在这些参数中,至少从认知的角度看,语法化项的语义特征变化或其所在构式的语义—语用环境变化起着主导作用。

      一 语法化效应:“窄化”和“扩展”

      “语法化”这一术语容易让人们产生这样的印象,即这个概念所概括的是以句法形态变化为最主要特征的演变。然而研究表明,句法形态演变只是语法化的伴随现象之一。本节并不直接探讨这个问题,而是先简单回顾学者们对语法化涉及的各种伴随现象的研究。

      我们先介绍两个重要概念:语法化的构式域(constructional domain,以下简称“域”),即语法化项演变所涉及的构式范围,和语法化的效应(effect),即这种演变所引起的后果。

      如上一节提到,近年来语法化研究观察视点逐渐从“语法化项”向“语法化项所在环境”转移,人们对语法化域的认识与此相应。传统的语法化理论,即Himmelmann(2004:31)所批评的“基于成员的语法化观”(the element-based view on grammaticalization),通常认为语法化是一个单纯由“实词性成分>虚词性成分”或“虚词性成分>语法性更强的虚词性成分”的过程。这种说法把语法化域限定为语法化项本身,忽略了语法化项所在环境的作用,因而受到人们的质疑(如Lehmann 1992,2002;Hopper & Traugott 2003;Himmelmann 2004等)。目前学者们达成的共识是,单个词项从来不会孤立地发生语法化,词项的语法化离不开一定的组合环境(syntagmatic context)。Lehmann(2002)和Himmelmann(2004)指出,词项的语法化域是其所在的构式;词项的语法化实际上是其所在构式语法化的附带现象(epiphenomenon)。这种观点显示了很强的诠释能力,为初步揭示现代汉语非结构虚词(如“从而”、“以及”和“极其”等)的历时形成提供了依据(详见彭睿2007)。Himmelmann(2004)进一步提出了“基于环境的语法化观”(the context-based view on grammaticalization),前所未有地把“环境”当作语法化研究的主要对象。②

      既然语法化发生于语法化项所在构式,那么这一过程必然涉及两方面:语法化项自身(包括与其他成分的关系)的变化及其所在构式(环境)的变化。③在下文我们会看到,以语法化项为观察对象,语法化通常被看作一个以紧缩(condensation)和耗损(attrition)为特征的“减量”(decrease)过程,比如语法化项语音和语义内容的失落(lose)及其与其他成分关系的受限(constrained)等。我们称这一后果为语法化的“窄化效应”(the narrowing effect of grammaticalization)。④而如果以语法化项及其所在构式的环境为视角,语法化可定义为一种“增量”(increase)过程,姑且称为语法化的“扩展效应”(the expansion effect of grammaticalization)。以下我们将简单介绍这两种语法化观。

      1.1 语法化的窄化效应

      纵观以语法化项为观察对象的各种经典理论,其核心观念都可以概括为“窄化”。限于篇幅,我们只能检验文献中引用最广的几种。首先回顾一下Lehmann(1985:306)对语法化参数的讨论:

      (1)语法化的参数⑤

      

      语法化程度的加深往往伴随着组合和聚合特征的如下变化(详见Lehmann 1985:305~310):

      (2)a.聚合特征:聚合势(语音形式和语义内容)逐渐损耗;聚合度(与词形变化表一致的程度)增加,称为聚合化(paradigmaticization);聚合变异性(被聚合内其他成员替换的可能性)失落,称为强制化(obligatorification)。

      b.组合特征:组合势(与之相结合的成分的复杂性)逐渐紧缩(condensation);组合度(与另一成分融合的程度)增加,称为合并(coalescence);组合变异性(在构式中所处位置的可变易程度)的失落,称为固定化(fixation)。

      除“聚合势”以外,其他5种参数都涉及语法化项同其他成分(同一聚合内成员或者可构成句法组合的成分)的关系。两种增量,即“聚合化”和“合并”从另外一个角度看都可理解为减量。“聚合化”,即“聚合度”的增加,是语法化项内部结构的紧密化;而“合并”,即组合度的增加,也可理解为语法化项自主性的降低。因此,以上参数可概括为语法化项聚合和组合两方面特征的减量,也即“窄化”。与Lehmann(1985)稍异,Lehmann(2002:13)的观察对象是语法化项和与之构成组合关系的成分之间的关系。后者指出语法化的后果是二者关系变得更严格(strict)和受限(constrained),这与(2)的看法(具体说,组合特征的窄化)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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