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天下》: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建之以常无有”一句不好理解。郭象注:“夫无有何所能建?建之以常无有,则明有物之自建也。”成玄英疏对“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两句一并作释,其言曰:“建立言教,每以凝常无物为宗(“凝”有固定不变之义,如“凝眸”、“凝视”、“凝情”等。疑“凝常”犹言经常);悟其指归,以虚通太一为主。” 《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40章),又说“有、无相生”(第2章),“关尹、老聃”的学说不可能以“常无有”或“常无物”作为要旨。郭注认为说“建之以常无有”,实际上是要表明“有物之自建”,成疏把“常无有”理解为“凝常无物”,都是不合理的曲解。郭氏连“建之”的意义都理解错了。所以今人大多不从注、疏之说。 《老子》第一章说:“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宋代有些学者主张在“无”字、“有”字断读,后代学者信从者甚多,而且颇有主张《天下》篇的“常无有”即指“常无”、“常有”者。下录马叙伦《老子校诂》之说以为代表: 详此二句(引者按:指上引《老子》文),王弼、孙盛之徒並并以“无欲”、“有欲”为句;司马光、王安石、范应元诸家则並以“无”字、“有”字为句。近有陶绍学依本书后文曰“常无欲,可名于小”,谓“无欲”、“有欲”仍应连读。易顺鼎则因《庄子·天下》篇曰“建之以常无有”,谓庄子已以“无”字、“有”字为句(引者按:易氏晚清人,有《读老札记》)。伦校二说,窃从易也。后文“常无欲,可名于小”,依臧疏本、罗卷本並无“常无欲”三字,校义亦不应有,则陶说失依矣。① 马说实不足信。“常无欲,可名于小”见《老子》第34章,各本大多有“常无欲”三字,马王堆帛书《老子》甲、乙本皆作“则恒无欲也,可名于小”,②亦有此三字。马氏所举之本显然有脱误,岂可为据。上举《老子》第一章语,帛书本作“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妙);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噭(徼)”③,高明先生校帛书此文时说:“‘欲’后皆有‘也’字……足证王弼、孙盛在‘欲’字下断句不误,宋人倡以‘无’字‘有’字为句不确,易、马二氏之说,皆不可信。”④ 但今人仍多取《天下》篇“常无有”即指“常无”、“常有”之说。今举《庄子》注释书中影响较大者为例。陈鼓应先生的《庄子今注今译》把“建之以常无有”翻译为“建立常无、常有的学说”。⑤王叔岷先生在《庄子校诠》中,在已知帛书《老子》作“恒无欲也”、“恒有欲也”的情况下,仍以“常无”、“常有”说“常无有”,而以今本《老子》与帛书本“取义有别”勉强弥缝。⑥从语义上看,“常无”、“常有”其实是很难解释的,说《老子》而持“常无”、“常有”的断句法的,只能“增字解经”。由于帛书《老子》的出土,这种断句法已无存在余地,《天下》篇的“常无有”当然也就不能再以“常无”、“常有”来解释了。 那么,“常无有”究竟应该如何理解呢?我认为应该到上博楚简《亙先》篇中去找答案。 《亙先》是一篇讲宇宙生成论的战国道家佚书,开头第一句是“亙先无有”,简3背面所题篇名即为“亙先”。⑦整理者和研究此篇的学者们都读“亙”为“恒”。在楚简中,“亙”除了用作为“恒”字所从的“亙”字,还往往用如“亟”字(多读为“极”)。例如在郭店楚墓所出《老子》简中,与今本第16章“至虚极”和第59章“则莫知其极”的“极”相当的字就都作“亙”。⑧楚简并非没有“亟”字,但是出现次数远不如用如“亟”的“亙”字多。这一事实经陈伟先生等学者论证,⑨已为楚简研究者所公认。我在2007年所写的一篇学术会议论文《是“恒先”还是“极先”?》中指出,《亙先》篇的“亙先”应该释读为“亟(极)先”,“极先”的意思就是“最先”、“最初”。“极先”跟古书中的“太始”一样,既可指宇宙形成前最原始的阶段,也可指天地万物所从出的宇宙本原。⑩《庄子·天地》“泰(太)初有无,无有无名”,跟“极先无有”说的是一回事。也就是说,在宇宙形成前的最原始阶段,只存在无形的混而为一的宇宙本原,不存在有形的彼此有区别的物(“物”包括天地。从宇宙生成论的角度说,物就是“有”。相对而言,宇宙本原就是“无”)。 传世先秦古书中用作定语、状语的“常”字,原来大多作“恒”。汉代人为了避汉文帝讳才改为“常”字。这一点已为上世纪70年代以来从战国和西汉前期墓葬中出土的大量古书所完全证实。例如前面举过的《老子》的“常无欲”、“常有欲”的“常”,马王堆汉墓所出帛书本就都作“恒”。《天下》篇“常无有”的“常”,原来也当作“恒”。 “恒”在战国文字中往往用“亙”字表示。(11)由于“亙”又有当作“亟”的用法,就产生了表“恒”的“亙”和表“亟”(极)的“亙”互讹的可能性。《易·系辞上》的“太极”,马王堆帛书本作“大恒”,(12)就应该是由于有人将较原始的本子中本应读为“极”的“亙”错读成“恒”而造成的。《庄子》书中也有“极”错为“恒”的例子。蔡伟先生在《据战国文字“亙、亟相混”现象校读古书(二则)》的第一则中说:(13) 《庄子·天地》曰“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 “未始有恒”,应该是“未始有极”。“未始有极”乃古之成语。《庄子·大宗师》“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又《田子方》“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 其说正确可信。 我认为《天下》篇中为今本改为“常无有”的“恒无有”,也是“极无有”之误。较原始的本子当以“亙”表“极”,后人(很可能是汉初人)误读为“恒”,接着又因避讳而改为“常”。从《亙先》篇看,“极先”可以简称为“极”。《亙先》篇简2有“亙莫生气”之语,(14)原整理者认为“亙”即指“亙先”,(15)为绝大多数学者所同意。所以《天下》的“极无有”就是《亙先》的“极先无有”,其意义上文已作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