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都是不同民族在自己生存的自然环境和文化境遇中,按自己的思维模式创造和发展的。语言本身即一种文化现象,文化的主体也离不开语言这个载体。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有理由相信洪堡特的判断:“民族的语言即民族的精神,民族的精神即民族的语言”。(威廉·冯,洪堡特,1999:52)相对而言,词汇在语言中最典型地体现出民族文化的历史和特征,词汇的产生、发展、消亡的历史,也是民族文化发展史留下的准确踪迹。词汇中的成语更是语言的精华,成语与文化的相互制约、影响及其对民族文化的负载尤为突出,因此,成语在语言中是最具有文化特征的构成成分,可以最充分地显示出创造这种语言体系的民族的文化特征、思维方式和风俗习惯。通过成语,我们可以考察到创造、使用和发展这种语言体系的民族主体的基本精神面貌,把捉其社会生活历史主流和价值观的传统衍变。 就汉语而言,可以说汉语成语体系全方位地反映了中华民族的历史和传统文化。汉语成语与民族文化的密切关系,有赖于汉语成语所具有的文化言语性,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文化百科性和文化精神性等鲜明的文化特性。 一、汉语成语的文化言语性 季羡林先生曾断言:“汉语是世界上成语最多的语言,任何国家的语言都难以望其项背。”(季羡林,2003)据专家估计,现代汉语中常用的成语达3500条上下,次常用的有2500条左右。(倪宝元、姚鹏慈,1990)大型的汉语成语词典收录词条则有四、五万条之多①,而像刘洁修编著的《成语源流大词典》所收有明确出处的成语也达15000余条。汉语成语不仅数量多,而且质量高,可谓中华民族“智慧结晶的结晶”,我们当然“决不可以等闲视之”。(季羡林,2003) 然而,何谓“成语”?成语与其他固定词组、短语如谚语、俗语、歇后语、格言、名句、典故和熟语等有何区别或联系?可以说迄今尚无公认的界定。不管如何界定,都离不开内在与外在、历时与共时等角度的考察,从成语的意义、结构、形式、存在形态和来源以及民族个性等方面归纳出其在所属语言系统中或与其他语言系统的成语相比较的区别性特征。综合已有认识,可以将汉语成语界定为:汉语中具有结构的定型性、意义的特定性和完整性、在言语活动中的长期习用性、存在形态的书面性等特点的固定词组或短语。不过,据笔者看来,汉语成语的这个定义还有必要补充两点:一是来源的多为古语性,一是不同于一般语言单位的言语性特质。 汉语成语的古语性随书面性而来,同时也是其书面性的一个特殊标志。我们知道,大部分汉语成语都来源于古代典籍,具有悠久的历史,穿越于漫漫的中国文化历史时空,生生不息。其中,来自上古至秦汉等较早时代产生的和影响较大的古代典籍的成语数量也最多,如上海教育出版社1978年出版的《汉语成语词典》有3128条成语来源于上古至秦汉时期,占该词典有来源的4600条四字格成语的68%;其余32%则来源于后来各时代,越往后的时代数量越少。(肖竹声,1987)在《成语探源辞典》(朱瑞玟编著,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中,来源于《论语》、《孟子》、《诗经》、《礼》、《春秋》等儒家典籍和《老子》、《庄子》等道家典籍中的成语共有千余条,几乎每一种典籍提供的成语都在100到200条之间,其中《春秋》最多,255条;来自《战国策》、《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史记》等历史著作的也不相上下,其中最多的是影响最大的《史记》,有266条;源出于诗词等文学作品的成语则数唐诗宋词最多:唐诗310条,宋词140条。(莫彭龄,1997)难怪《辞源》、《辞海》等辞书干脆把成语界定为“习用的古语”或“常为今人引用的古语”。 按索绪尔关于语言与言语的划分,汉语成语应属于词汇系统的语言单位,但其多为出身于古代典籍的书面性、古语性特点却决定了它又具有非常突出的言语性特质,其能指大多犹如密码,蕴涵着特定的言语性非常强的丰富的深层所指。而这种言语性正是其魅力和典型文化性丰富负载之所在,可以称之为文化言语性。只掌握成语的语言性含义,仅把它当作一般词汇来接受或使用,与进一步掌握了成语的文化言语性内涵即其原型源流的使用或接受者相比,其悬殊不说判若云泥,也可谓不能同日而语,借用季羡林先生的说法就是“文化水平”的高低之别。例如“司空见惯”这个成语,“文化水平不高”者仅知其作为一般词汇使用的“平平常常”的意思而已。“文化水平高”即“懂得这个成语的源流”的人,看到这个成语,除了理解它的语言性含义之外,还会有意无意地联想到其言语性原型的蕴涵:唐代诗人刘禹锡和他在曾任“司空”官职的李绅府中宴饮酒酣之时,有感于歌女的曼妙演唱即席所赋的那首诗:“
梳头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以及李绅因此而“以妓赠之”的故事,“有意识或无意识中欣赏这一段风流故事,而从中享受到更优美的情趣。”(季羡林,2003)用一个也许不太恰切的比喻来说,很多成语犹如压缩文件,接受者首先要解压缩才能了解其内容,否则莫名其妙。解压缩须有专用软件,成语的使用需要施受者本身都预先安装有“解压缩软件”——熟悉成语的典故来历和意义,即预先已把握常用成语的言语性能指、所指以及能指所指之间的种种复杂转折、演绎、类比、引申的关系。遇到生僻少见的成语,则须临时安装相应的“解压缩软件”——查阅成语辞典、资料。汉语成语的文化言语性特质提供了作为语言单位的一般词汇所没有的原型含义以及在此基础上多向开放的巨大联想空间。可见,从现代语言学的角度看,汉语成语是言语性非常显著的特殊语言单位。 言语性包含着说或写的行为及其结果,而每一行为和结果都是个别的特殊的具体的形象的,与语言的形而上性截然相反。一般词汇虽然也来源于言语,却早已脱尽或至少大大淡化了言语的个别性、特殊性及其千丝万缕的外在联系,失去了成语那种开放性联想和想象的不可缺失的言语性生长点。一般词汇只是语言单位,犹如离开肉身的幽灵;而成语,特别是有来源的汉语成语,既是语言单位,同时又是言语存在,灵魂与肉身永不分离——语言性和言语性并存,甚至言语性更重要。汉语成语作为语言单位,其言语性特点带来了显著的文化属性,承载着丰富的文化内涵。整个汉语成语体系植根于包括中国政治、经济、科技、军事、历史、哲学、宗教、文学、艺术、教育、风土、民俗等文化领域在内的民族土壤之中,无论是在内容、素材上,还是在结构、形式上,都体现了中华民族文化的内涵和主要特色,甚至民族文化历史的发展轨迹:它出自历史,又是历史的纪录,并且贯穿于历史——以类比模式重现于不同的历史时空。毫无疑义,汉语成语体系本身就是一部独特的中华文化百科全书,它全方位地承载与传承着历史文化传统,蕴含着极为丰富的中华文化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