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入物的深处

——巴什拉物质想象理论释析

作 者:

作者简介:
高艳萍,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哲学系。(北京 100102)

原文出处:
哲学动态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9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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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8862(2009)07-0096-06

      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1884-1966)是法国20世纪新认识论的代表人物、科学哲学家,后期转向诗学理论和文学批评的实践,其本人亦俨然一诗人。巴什拉诗学理论的核心指涉的是诗歌形象及其源起,他一方面提出诗人的想象扎根于物质之中;另一方面,他提出诗人的意识也是形象的渊薮。本文以为,诗歌形象的源起其实统一在其物质想象的理论之内,正是在此意义上,物质想象理论构成其诗学的核心。在巴什拉这里,物质想象对立于形式想象,两者在人类精神迥然不同的轴上展开。令巴什拉惊讶且困惑的是,传统美学在形式因上做足了文章,一俟触及物质因,却总是匆遽一瞥而罕有停驻。①巴什拉物质想象的理论基础在《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1942,以下简称《水与梦》)的序言中已然完成,而《水与梦》、《天空与幻想》(1943)、《土地与意志的遐想》(1949)、《土地与静思的遐想》(1948)则是他理论的实践样本。在他晚年的现象学转向之后的《空间的诗学》(1957)和《梦想的诗学》(1961)中,对主体意识的探索其实也可以视为对物质想象过程中诗人之意识的解释。对此,日内瓦学派代表人物乔治·布莱(Georges Ploulet)曾如此盛赞:“从巴什拉[尔]开始,不可能再谈论意识的非物质性了,很难不通过相迭的形象层来感知意识了。因此,巴什拉[尔]完成的革命是一场哥白尼式的革命。在他之后,意识的世界,随之而来的诗的、文学的世界,都不再是先前那副模样了。他是弗洛伊德之后最伟大的精神生活的探索者”②。

      一 巴什拉的物质:物质性与物的深处

      巴什拉物质想象理论的基本内容是,物质培育并规定着想象,物质赋予想象以实质、规则和特殊的诗学。巴什拉的此种理论勇气或许源自古希腊前苏格拉底时期的原始哲学的启示。在论及泰勒斯、赫拉克里特、恩培多克勒等人的哲学时,巴什拉由衷赞美:“博学的思想总是同某种原始的物质想象有关,安详而持久的睿智深植于实体的恒定中”③。原始哲学无论开辟怎样形而上的领地,却总是能从物质本原中找到它们的始基。从中,巴什拉发现了诗学的灵魂。于是,原始哲学中思想与物质的此种关联在巴什拉的诗学中转译成了想象与物质的关联。原始哲学的理论景象于是成为了物质想象诗学的愿景。

      然而,同为物质,水、火、土、气这西方传统哲学和宇宙论意义上的四本原,在巴什拉这里,却不具有同等的意义。在《水与梦》中,巴什拉提出:“泥团是物质性的基本示意图,物质这个概念本身应该说是同泥团这概念密切相联的”④。泥团是水与土的结合。而至于为何泥团竟可以彰示物质性,其原因在于,“外形已被排除、消失、化解。……它使我们的直觉摆脱了对形式的关注”⑤。作为水与土结合的泥团的物质性在于它摆脱了形式而且减弱了我们对形式的关注。因此,在巴什拉处,物质性其实就是非形式,物质之为物质的最终依据在于形式之外,形式之下。这同时也就意味着,一切容易引起形式联想或具有形式的确定性的物质也就无法成为物质研究的范本了。如四元素中的火与气,较之土与水,更易引起形式化的想象,在《水与梦》中,巴什拉将“大地与天空”对应于物质想象与形式想象。同样,固体物质的外形清晰确定,较易引起人们对形式的而非物质的知觉。在《直观原子论》中,巴什拉如此写道,“怎么能忽略那流动的水、静静的油、粘粘的蜂蜜、面团、泥浆、粘土、粉沫和灰尘呢?这些物质也许最终均趋向于固体化,但这并不妨碍它们具有与固体物质完全相反的某些特性”⑥。水、油、蜂蜜、面团、泥浆、粘土、粉沫和灰尘,这些黏性的、流动的、未定形的物质由于外观的变动不居而不在形式层面获得确切规定,其同样是物质性的示意图。不同于理性主义传统观——在那里,形式是意识性的而先在,而物质是被动而短暂的——在巴什拉这里,具有始源性的不是形式而是物质,巴什拉认为,物质较之形式更为恒久,原因在于“形式会结束,物质不会”⑦,形式会变化,而物质持续;而且物质是形式的始基,“物质是形式的无意识”⑧,物质之中已然潜含了形式的可能性。

      其实,巴什拉对物质的理解以及朝向黏质的、流动的物的肯定性目光中是留有古代哲学的印迹的,从泰勒斯、赫拉克里特等人的哲学表达中,我们常可遭遇类似的见解。⑨不过,巴什拉同样也受到古代物活论的影响,⑩在那里,物质神秘而富活力,巴什拉则更明确物质具有属己的力量,物质深处蕴含的个体性使得物质纵然在最小的片块中仍然是一个整体,而无论其外在形式如何改变,物质依然是其自身。

      然而,对于物质,巴什拉感兴趣的是它的深处。这是因为对于物质而言,物质本然地在深处成为自身,而形式和外观最易变化或摧毁。虽然物质在相对固化状态之下必有外观且似乎借以自我呈现,但思维要想探得究竟,就不可唯停泊于此。进一步讲,只有深处才是本质的渊薮,本质并不轻易或恒常彰显于外观。巴什拉如此探究事物,个中因素也是因为他的科学哲学家的身份,在他看来,自然科学从来都是从容而确信地从事着深度的研究,它们迅速穿戳浮面表象,在此层面其应该是艺术和哲学的“他山之石”。

      而哲学家,在巴什拉眼里,欲学会滞留在“现象层面”,禁止人们思考“自在之物”;在艺术中,大多数绘画与事物的外形打交道,似无关乎事物内里的本质。在审美静观中,对物的无功利凝视看似可以直观物的原貌,然而,按照巴什拉的看法,这种凝视无非是对表象的观照,无法进入未定形的、流动的、沉默的物质的内部。巴什拉是与从现象中直观本质的现象学大异其趣的,他在古老的炼金术中也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同盟:炼金术师不信任物质如其表象所是,期待从一种物质中戏剧性地产生出另一种更为本质的物质来。而在精神世界中,似乎唯有诗歌具有科学家所拥有的深度感。与哲学家在物质面前的向来的缄默不同,在巴什拉看来,诗歌可以打探“自在之物”,人的精神实可以透入物质之中。

      二 透入物的深处:体力劳动者的双手与诗人的物质想象

      在巴什拉的认识论中,表面和外形是认识活动的最大障碍,而视觉活动的对象是表面和外形,既然如此,与视觉相关的活动在巴什拉这里成为了某种可疑的东西。而体力劳动者通过双手的活动给予巴什拉极好的启示。巴什拉大胆提出,深透物质,需要双手的介入。“手帮助我们了解物质的内在深处”(11),手使我们获得接触实物本然的兴奋感。在此,体力劳动者的活动成为透入物质深处的典范性活动(不过,对于全面理解物,巴什拉也指出必须通过形式意向、富有活力的意向和物质意向,以从力量、抗力和物质上把握之(12))。

      体力劳动者通过揉捏、粉碎、挤压而透入物质深处,在揉面者、铁匠的双手之中,沉默的物质完成了自己的告白。然而,哲学家的双手尤其是存在主义者的双手,是不可与体力劳动者的双手相提并论的。他说,在萨特的《恶心》中,主人公洛根丁只要稍微碰到海滩上的卵石就会感到一种真正的“微微的恶心”:“一种手里的恶心”,巴什拉说,“于这双手,人们尚未及时给予一项客观工作”(13)。他说,洛根丁在物质形象的世界中病倒了,也就是说他在同物的实体建立有效关系上失败了。(14)洛根丁的双手因此是被动的双手。面对让存在主义者感到恶心的事物,劳动者却不会感到焦虑,反而是调动起他的建设和创造的热情。这里,劳动者的双手是因劳动的遐想而充满生气的手。劳动者把一种坚定的生成强加给滑溜的物质,在紧握、捏揉、敲打、焊接此种主动、积极状态中,他与物质建立了深层的联系,并通过被改造的物质和自己付出的劳动,获得对宇宙的直觉。因此,劳动直达物质;而洛根丁却与物质实体相互隔离。在萨特那里,黏质的、未定形的东西令人厌恶。巴什拉指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萨特注意到的只是现象世界,就其表象而言,泥团之类的黏性物质令人难以把握。然而,这种黏性的、无形式的物质内部包含着“自己的梦”,包含着深沉的本质。因此在此意义上,劳动者不是现象的沉迷者,他用双手了解物质,透入物的深处。在此意义上,其“深刻”实不亚于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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