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即出仕,处即退隐。在中国古代的封建制度内,一方面,士人的政治理想必须通过出仕来实现;另一方面,这种理想往往会与君主权威及其他势力产生冲突,这不仅会阻碍理想的实现,而且会影响到士人的现实生存,有时甚至会危及自身的生命安全。因此,士人在选择出处时必须十分谨慎,在漫长而稳定的封建社会体系中,出处是士人必须面对的一个基本问题。① 士人是中国古代美学的创作主体,士人的出处方式必然也影响到他们的审美趣味、美学理论,因此,从出处的角度探讨中国古代士人的心态以及由此而形成的美学思想,应该是有一定意义的。 从魏晋到中晚唐,学界常称之为中国历史的中古时期,是出处关系从尖锐对抗到趋于和解的过程。从思想上讲,魏晋玄学和中晚唐时期的禅学(主要是慧能开创的南宗禅)分别导出大隐和中隐,到了中隐,出处矛盾基本得以解决,此后出现的各种吏隐大多以中隐为基本模式。因此,本文对出处思想的探讨主要以玄、禅哲学为对象;从美学上讲,这一阶段也是中国美学从自觉到兴盛的时期,尤其是中晚唐时期出现的意境范畴在中国美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因此,本文主要以魏晋到中晚唐的美学为探讨对象。 大隐与审美 魏晋更替之际,出处的选择意味着是否与司马氏合作,在司马氏的猜忌与残酷镇压下,士人往往是进退失据,“忧生之嗟”成为时代之音。如何从思想上调解这一矛盾?这成为魏晋玄学的一个重要问题。 玄学的基本命题是名教与自然的关系,简单地说,名教指向群体秩序,自然指向个人自由。作为魏晋玄学的集大成者,郭象从“性”出发,较为成功的统一了二者。“性”是郭象哲学的本体,它是不可改变、不可逃避的。“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养生主》注)②既然一切都是“性”中注定的,则任何人为的努力都是毫无意义的,这就是郭象反复强调的“无心”。“故以有心而往,无往而可;无心而应,其应自来,则无往而不可也。”(《人间世》注)“无心”是顺应“性”之必然,对命运中的各种遭遇不动心、不思虑、不违逆。郭象将“性”之必然作为人之本然、自然状态,因循“性之”必然也就是任运自然,“夫物有自然,理有至极,循而直往,则自然冥合。”(《齐物论》注)在此意义上可以说,“无心”而“任自然”是郭象哲学的基本概括。 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世岂识之哉!徒见其戴黄屋,佩玉玺,便谓足以缨绋其心矣;见其历山川,同民事,便谓足以憔悴其神矣,岂知至至者之不亏哉!(《逍遥游》注) 在此思想的直接影响下,两晋时期大隐观念开始盛行,简单地说,即所谓“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王康琚《反招隐诗》)简单地说,即虽出入庙堂之上而不为庙堂之事所纠缠,虽身陷案牍之间而以无心应之。孙绰《刘真长诔》云:“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全晋文》卷六十二)隐不在于外在之迹,而在于内心之意。《晋书》卷八十二《邓粲传》云:“足下可谓有志于隐而未知隐。夫隐之为道,朝亦可隐,市亦可隐。隐初在我,不在于物。”只要得意,形骸可忘。 大隐对于士人心态产生深刻影响,由此又影响到审美思想。就士人心态而言,小隐是彻底的遁迹山林,虽然必须忍受物质生活的艰辛,但没有官场的束缚与污浊,所以能获得精神的自由;大隐意味着获得物质上的享受,但必须忍受官场的倾轧与束缚,所以内心时时感受到焦虑与痛苦。就审美而言,出仕与庙堂密切相连,与之相对,退隐总是与山水自然联系在一起。小隐者是全身心地隐于山水,没有表现出对山水的特别喜爱;大隐时时流露出对山水的向往,因为庙堂意味着束缚与污浊,山水意味着自由与高洁。现在,大隐者既然不能真正遁迹山林,又不愿等同于一般的俗吏,在此意义上,山水的重要性得以彰显。 具体而言,主要有三点:(1)玄言诗的兴起。东晋时期的玄言诗中有很多是表现大隐思想的,③山水诗脱胎于玄言诗,这是学界已经确证的。但玄言诗的意义不仅于此,虽然从艺术技巧上讲,玄言诗是“淡乎寡味”,但从思想境界上讲,它对于此后的中国美学具有深远影响。如谢安的这首《与王胡之》之六:“朝乐朗日,啸歌丘林。夕玩望舒,入室鸣琴。五弦清激,南风披襟。醇醪淬虑,微言洗心。幽畅得谁,在我赏音。”营造的是一种超越、玄远、清幽、淡雅的自然环境与心灵境界。从当下的自然山水中体悟内心的超越与宁静,这可以说此后中国美学的一个基本思想。(2)私人园林的出现。因为不能经常登山临水,所以需要在自己的住处经营私人园林。既然如此,则其在设计上就必然显现出大隐的趣味。④(3)山水诗和山水画的兴起。山水诗和山水画均兴起于这一阶段,其原因当然有很多,学界已有充分探讨,但值得注意的是,大隐的出处方式对此也有深刻影响。晋宋之际宗炳的《画山水序》云:“闲居理气,拂觞吟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不违天励之丛,独应无人之野,峰岫峣嶷,云林森眇,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作为中国美学史上第一篇山水画论,宗炳认为山水画的功能即在于足不出户而能得山水之“畅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