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美学”建构的中西源泉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悦笛,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原文出处:
学术月刊

内容提要:

“生活美学”在中国本土的建构,一方面力图摆脱“实践美学”的基本范式,另一方面又不同于“后实践美学”或者“生命美学”,它力求回归到现实生活来重构美学。同时,生活美学并不等同于欧美的“日常生活美学”,而是一种介于“日常性”与“非日常性”之间的美学新构。从思想源泉上看,生活美学主要来源于晚期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理论和原始儒道两家的思想,儒家美学在一定意义上就是以“情”为本的生活美学。这种回归生活的思想取向,在分析哲学、实用主义和存在主义的三位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杜威与海德格尔那里是共通的。这种新美学的拓展还要被纳入现代语言哲学视野来加以审视,从而提出一种生活美学的“语用学”。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9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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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06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09)05-0119-07

      当代中西美学的拓展,面临着彼此迥异的历史语境,“生活美学”就是如此。在中国本土,生活美学的建构,一方面要面对早已浸渍了实用理性传统的“实践美学”,既要摆脱实践美学的基本范式,又要适度地认定生活的社会性根源就在于实践;另一方面,生活美学又绝不同于“后实践美学”或者“生命美学”,它力求从高蹈的所谓超越的“存在”或者“生存”回归到现实的“生活”。因而,这样的“生活美学”(performing live aesthetics or living aesthetics)是一种介于“日常性”与“非日常性”之间的美学新构①。它也不同于欧美学界“日常生活美学”(the aesthetics of everyday life)。所谓的“日常生活美学”,乃是反动于“分析美学”占据主流的以艺术为绝对研究中心的强大传统,选择回到“更广阔的世界本身”,从而认定“在日常生活美学当中欣赏到的属性既是彻底主观的又是彻底客观的。它们就是被经验事物的属性,而并非从我们经验的世界当中被抽象出来的物理对象”。②

      在对于生活美学的关注当中,还有另一种倾向就是仅仅囿于现象的描述,无论是国内对于所谓“感性化生存”的文化学深描,还是欧美学者对于“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社会学描述,③ 都似乎没有进入到哲学的层面来言说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沃尔夫冈·韦尔施(Wolfgang Welsch)的哲学化反思或许是一个正确的方向。尽管他对于美学的“undoing”在中国被误读为“重构”(reconstruction)④,但实际上,他本人却只承认这个词更多意指的是对业已形成的美学传统的某种“解构”(deconstruction)。所以说,美学的“新构”还最终要依赖于哲学范式的基本转换,生活美学的提出,就是根基于某种作为“生活方式”的哲学的新趋向。笔者在本文当中拟采取“哲学溯源”的方法来为生活美学的建构提供一种合法性的证明。但必须指出,这种溯源仍是着眼于未来的,为“大陆美学”、“分析美学”和中国传统美学的会通提供一道津梁正是笔者构想的一个初衷。

      一、归复于“生活世界”的晚期胡塞尔与原始道家

      胡塞尔在《欧洲科学的危机与先验现象学》这部晚期著作中重新阐明了“生活世界”(Lebenswelt)的理论。作为我们“周围的世界”或“生活周围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基本规定就在于原则上可以直观到的事物的总体。更深层地看,“生活世界就是一种原初自身明见性的领域”,“一切自明地显现出来的事物”都被“当作在知觉当中直接出现的从而就是事物自身”。⑤ 既然胡塞尔赋予了生活世界以一种直观的本性,那么,这种直观的特质何在呢?他首先反对近代认识论的这样一种看法,即直观只能将“个体之物”作为自己的对象,而观念之物或普遍之物则要通过抽象才能被把握。依照此定理推论,直观并不能使人们获得本质性的认识,美的直观当然亦是如此。所谓“直观的现象学”在胡塞尔那里包含有“感性直观”与“本质直观”两类,“一个本质直观必须以感性直观为出发点,因此本质直观奠基于感性直观之中;但本质直观可以超越出感性领域而提供本质性的认识”。⑥ 这种区分是至关重要的。如果说费尔巴哈意义上的直观更多还是一种“感性直观”的话,那么,胡塞尔则进一步区分出了“本质直观”,并赋予了直观以一种能够把握本质的能力。

      根据我们的理解,如果日常生活还是一种“感性直观”的话,那么,美的活动就是一种奠基于“感性直观”并与之相融的“本质直观”。“虽然胡塞尔没有说他的‘生活的世界’是‘艺术的世界’,但这个世界却是‘直接的’,是将‘本质’和‘意义’直接呈现于‘人’面前,是‘本质的直观’。”⑦ 由胡塞尔的理论推及美学问题,可以说,美的活动或艺术世界所呈现的正是对日常生活的一种“本质直观”,这是一种对“本真生活”的把握,但日常生活的那些乏味的、混乱的方面则并不能进入这种直观的视角。在这个意义上,美的活动可以直接把握到生活现象自身,也就是把握到日常生活的那种活生生的质感。

      然而,胡塞尔的分析可谓更深一步,因为从日常生活世界再向前推,他认为还应存在一个“纯经验世界”(world of pure experience)或者“原初生活世界”(origin of Life-world),“复归到经验世界就是复归到‘生活世界’当中,复归到我们已经生活在其中的”更为基础性的世界。⑧ 美的活动正因为此而被“本真地”加以呈现。也就是说,在美的活动之中,事物的直观被自身所给予,也就是生动地、原本地被给予出来。其中,我们所把握到的事物是色、香、音、味俱足的现实生活本身,而并不仅仅关注于从现实生活中剥离出来的某种东西,如从中抽象而来的概念、范畴或科学定律,从中规约而来的道德律令或信仰箴言,等等。这是由于这些非审美的活动,显然将现实生活的其他可能角度未加以全面地呈现,而只是从特定视角对生活加以某种“意指”性的把握。

      如此看来,美的活动与所介入世界,构成了一种现象学意义上的“意向性”关系。换言之,在美的活动中,一个意向地被意指之物,就是一个被直接把握的、“直观性的”、“原初经验性的”和“原本给予性的”美之现象。美的活动在直观中才能达到本质,或者说,让本质就呈现于审美直观之中,美的活动就是“本质直观”。因而,美的活动,其实也就是“回到事物本身”的本真活动之一。

      实际上,“归复”于“本真”的思想早在原始道家那里已闪现光辉。老子之“道”便是包孕“真”的,“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⑨;作为观道者,亦要“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⑩。由此出发,老子将本真的生活状态比喻为“婴儿”或“赤子”状态,“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合德之厚,比于赤子”。(11) 这种“涤除玄览”与“见素抱朴”的态度,显然与审美态度是极为亲和的,其状态就是一种庄子所谓的“反真”状态。所谓“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真在内也,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12),这种本真状态相应要求:万物顺其本性而动,保持和回复本然之态,这才是最美的素朴状态。所以,庄子断言“素朴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13),正如圣人“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14) 所做的那样,效法天地自然法则才能达于“天地无言”的“大美”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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