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518X(2009)01-0104-10 中国美学的西方化,其实质是思辨哲学化,在很大程度上是黑格尔化。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深受黑格尔的影响,马克思认真研读过黑格尔的《美学》,马克思的“异化”概念、“美的规律”的思想,恩格斯的悲剧理论,都和黑格尔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1](P14)。因此,在建国后长达数十年高度意识形态化的岁月里,黑格尔在中国美学界都享有特殊的重要地位。 按照伽达默尔的看法,任何解释都是过去和现在之间的沟通,“我们要对任何文本有正确的理解,就一定要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和某个具体的境况里对它进行理解,理解在任何时候都包含一种旨在过去和现在进行沟通的运用”[2](P9),换言之,也就是由于当下的现实需要,解释主体才激活了文本与现实相连的某些方面。朱光潜翻译的黑格尔《美学》第1卷于1959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1979年,全书3卷共4册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在《译后记》中,朱光潜一共列出了黑格尔美学的7个关键性问题,包括:一、客观唯心主义的“绝对”和历史辩证法的矛盾;二、《美学》的结构,美的定义:“理念的感性显现”,理性内容被提到第一位;三、在改造自然中实现自我,环境的“人化”和人的“对象化”,实践观点的萌芽;四、《美学》作为艺术史大纲:三大历史阶段和三种艺术类型;五、哲学取代艺术说,唯心史观与唯物史观的对立;六、自然美和艺术美的区别;七、《美学》的历史背景,它在历史上的进步意义和局限性。这7个关键性问题比较典型地代表了上个世纪50至70年代,中国美学界在比较封闭的历史语境中关注黑格尔《美学》的主要方面,对于现代西方艺术、美学思想的巨大转折和黑格尔《美学》之间的内在联系,那个时代的中国美学界未能予以相应的重视,就连朱光潜这样的学术大师也未能例外。 从上个世纪70年代末以来,30年过去了,我们对20世纪包括近期的西方艺术与美学有了更多的了解,我们逐渐意识到:黑格尔美学思想中包含着更丰富的内容。当今艺术的急剧发展,要求美学理论做出新的积极回应并增添鲜活的内容。这一切,都使得我们感到有必要重新反思黑格尔在19世纪提出,但长期未能引起国内学界应有重视的观点,即“艺术终结论”,这是连接并理解现代艺术和美学转向的一把钥匙。 一 黑格尔美学的特点在于对艺术的高度关注。他的《美学》副标题为《关于美的艺术的讲演》,这足以说明他不同于休谟或康德,关注的焦点不再是审美趣味或美的经验,而是艺术[3](P80)。朱狄认为:“美学的艺术哲学化”这一重大的历史性转折,是从黑格尔开始的[4](P1)。由黑格尔和谢林《艺术哲学》开创的这一变化为越来越多的美学家所接受,并且以多种方式加以发展[4](P2)。其中一个越来越引人注目的发展趋势,就是对于黑格尔“艺术终结论”思想的研究。最著名的莫过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哲学教授兼艺术评论家阿瑟·丹托,他相信黑格尔“艺术终结论”的预言,并以这一观点的当代阐释者著称,1984年,他写了论文《艺术的终结》,1997年,推出了专著《艺术终结之后》,此书的中译本由王春辰翻译,于2007年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近年来,艺术终结论也逐渐引起国内学界关注,一些相关论著相继发表,刘悦笛的《艺术终结之后》也于2006年由南京出版社出版。但艺术终结论中关于当今艺术与美学的深刻转向,依然有继续讨论的必要。 这里的关键词“终结”,中文有完结、结束之意,德文原作Endpunkt,意为end point(终点),英译为end,几种译文并没有实质性差异,应当说,黑格尔的意思是很明确的。“艺术终结论”或译为“艺术之死”,源自黑格尔对于艺术发展阶段的认识。大多数文学史和艺术史在梳理文学艺术流派时,强调的都是共同和延续的东西,而黑格尔关于艺术发展的三种主要类型说(three principal forms),远不同于其他艺术史中关于流派的叙述,更多地关注艺术发展过程中出现的不同和差异的一面,这对于我们把握现代艺术与美学的转向,尤其富有启迪意义。 19世纪初到中叶,先后出现的细胞学说、能量守恒和转化定律、达尔文进化论,被誉为19世纪自然科学的三大发现。达尔文于1859年在《物种起源》一书中创立的进化论,是关于生物界物种变化规律的理论。黑格尔的《美学》是他19世纪二三十年代在海德堡大学和柏林大学授课的讲义。他死后,他的门徒霍托根据他亲笔写的提纲和几个听课者的笔记剪辑成书,于1835年出版[5](P336)。尽管三大发现与黑格尔讲授美学时间接近或稍晚,但是黑格尔把各种特殊的艺术类型或表现方式看做是美的理念在不同阶段的发展,包括古典型、浪漫型和象征型,不难看出,他的艺术观念带有明显的艺术进化论和历史终结论的痕迹,而三大发现的思想观念并非起于一朝一夕,作为敏锐的思想哲人,黑格尔难免感受到时代脉搏的激荡,而历史终结论作为西方的一种思维方式,则和《圣经》里的世界末日论相关,因此,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包含着艺术发展阶段论的辩证思想和宗教信仰中世界末日停滞观念之间的内在矛盾。 由于历史观念的巨大变化,19世纪以来,起初是在西方,然后是在中国,和历史进化论相联系的艺术进化论,一直都是一种很有说服力的观念。按照进化论的逻辑,任何一个单独的个体或是一个种群,无论是生物还是文化现象,既然有进化,有发生和发展,那么遵循同一逻辑,也就必然会有退化、衰亡和终结,这是必然的结论。但是,怎样看待艺术的这种发生、发展和衰亡,却是一个充满矛盾、歧义百出的复杂的理论问题。从“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这个基本观点出发,黑格尔认为:“艺术没有别的使命,它的使命只在于把内容充实的东西恰如其分地表现为如在目前的感性形象。因此,艺术哲学的主要任务就在于凭思考去理解这种充实的内容和它美的表现方式究竟是什么。”[6](P385)这个观念构成了黑格尔观察艺术发展的理论支点,他追溯了艺术的最早时期,即艺术的象征阶段。黑格尔写道:“‘象征’无论就它的概念来说,还是就它在历史上出现的次第来说,都是艺术的开始,因此,它只应看作艺术前的艺术,主要起源于东方。”[6](P9)在黑格尔看来,“艺术的要义一般就在于意义与形象的联系和密切吻合”[6](P10),而在这个阶段,人类精神尚未得到充分发展,对理念的认识含糊且朦胧,它无法找到所需要的形式,这种精神内容和物质形式不吻合的特点,使之只能借助客观事物的物质性外形来暗示和象征,如埃及金字塔、希腊神庙、狮身人面像等,这些艺术体积庞大,怪诞离奇,带有神秘色彩和崇高风格。黑格尔指出:象征只是一种符号,例如狮子象征刚强、狐狸象征狡猾、圆形象征永恒、三角形象征神的三身一体等,但是“既然是象征,它也就不能完全和意义相吻合”[6](P11),在这第一个阶段,占支配地位的艺术形式是建筑,建筑中的物质材料超过了精神内容,不宜充分地显现理念,因此而象征的特点就是“形象和意义之间部分的不协调”[6](P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