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情感论与诗乐美学再阐释

作 者:

作者简介:
余开亮,哲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副教授。(北京 100872)

原文出处: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内容提要:

随着《孔子诗论》等一批竹简的出土,孔子重情思想得到了学界越来越多的关注。出于对人生命意义的体证和选择,孔子提出了具有超越性的仁的情感本体论。仁的自然情感根基和道德指向规定了诗乐的感性情感属性和生发的方向性。而孔子诗乐艺术又反过来塑造了仁的情感,美又成为仁的基础。仁与美在一种互为基础、相互生发的关系中,实现了生命向“天命”的情感超越。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9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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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作为一种情感本体的仁的提出

      仁学是孔子美学的基础,对仁的不同界定直接影响到对孔子美学思想的理解。要理解孔子的仁,必须切入到孔子提出仁的动机深处:对天命的思索问题。对于孔子“命”的思想,学界有两种代表性的看法。一种较为流行的观点认为孔子在“命”的看法上自相矛盾,一方面,孔子对“命”无力为之,把生死夭寿、富贵贫贱、功业成就归于“命”而具有消极的宿命论色彩;另一方面,孔子又鼓励人应该有为进取。[1](P196)第二种观点将孔子“命”的思想区分为“运命”和“天命”,认为孔子对于“运命”是“采取不争辩其有无”、“互不相干”的态度,而对“天命”则“出之以敬畏、承当的精神”。[2](P75)

      显然,第一种观点对孔子“命”的思想缺乏一种辨异的分疏,第二种观点虽然对孔子“命”的思想进行了合理的“运命”和“天命”的分疏,但对二者关系的解决却不尽如人意。事实上,孔子虽然认为“运命”固然不可改变和选择,但这并不影响人对“命”的积极选择和承当。也就是说,人的行为结果虽不可预测,但人之为人的所当行与不当行这一点却是可以积极选择的。人是有限的生命,有老之将至,也有死。在生命的多种可能走向中,选择一条能摆脱“逝者如斯夫”而不知老之将至的超越性道路就显得极为重要了。正因此,孔子结合自身在经验世界下学而上达(“五十而知天命”)的体证,给人的生命样态选择了一条超越性之路。这条道路就是做一个担当普遍性的生命情感和道德律令的君子仁人。正是在这种觉悟中,孔子对人的使命和天职进行了一种自觉选择和积极承当,并把这种选择和承当视为人之为人的生存价值。所以,“天命”是孔子思想中极为深刻的一个概念,是儒家哲学对人生存方式和生存意义的“命”定。

      正是有了这种“畏天命”的人生觉解和敬畏承当,孔子面对祸福夭寿等“运命”就表现出了一种豁达坦然的心态。《论语·述而》记载:孔子至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弟子劝其速行,孔子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论语·子罕》也载:孔子去卫适陈,过匡,为匡人所拘,孔子说:“文王即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也只有在这种理解中,我们才能明白孔子的“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论语·尧曰》)等话的真正含义。

      所以,孔子的“天命”恰是孔子对人的内在生命需求和本真状态的选择和体证。这种选择和体证落实到具体的人身上就是仁,是个由命到仁的过程。这样,天命观念为仁奠定了一个形而上学依据,作为天命开显的仁也因此获得了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合理性根源。这也是孔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论语·子罕》)的深意所在。有了“天命”观的铺垫,下面对仁的理解也就比较容易了。

      仁作为天命观念的具体落实,回答的依然是人之为人的价值问题,是儒家对人的生命意义的选择和体证。故孔子曰:“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面对人的生命意义,道家选择了去过一种自然而然的生存方式,而儒家选择了去过一种为仁的生存方式。在此语境中,仁就是人之为人的本体概念,是人之最本己的能力和可能性,是对人生轨迹的谋划,是理想人格的表征,也是一种人向“天命”的形而上境界的超越过程。故《礼记·中庸》引孔子语:“仁者人也。”《孟子·尽心下》亦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论语·卫灵公》也说:“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仁是人之为人不可斯须离身的,“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那么,作为向形而上境界超越的仁在经验层次是如何具体证知的呢?

      《说文解字·人部》说:“仁,亲也,从人从二。”“从人从二”,这是传统对仁字的理解。而郭店竹简“仁”字的写法采取的是一种“上身下心”结构,这就为我们理解孔子的仁的概念提供了一条新的途径。“从身从心”的仁字,表明仁的本义应是对人的身心或生命的关注。这进一步佐证了孔子的仁是作为反思人之为人的意义问题而提出的,也表明了这种反思是立足于身心问题或者说情理问题上的。在郭店竹简中,“情”字从青从心,所以身心问题也就是人的情感活动问题。事实上,孔子在论仁的时候也往往是把仁作为一种情感来看待的,如有子曰:“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孝悌就是人最自然、最本真的具体的情感。故孔子把虚假伪善的“巧言令色”作为仁的反面多次加以叱喝。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忠恕也为人的一种情感。当宰我对三年之丧提出质疑时,孔子也是从情感立论对他进行了回答,要求宰我从孝悌的自然情感中发现仁、体验仁。孔子还从各种情感状态上对“仁之方”进行了阐述,如:“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论语·里仁》)“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论语·颜渊》)“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论语·颜渊》)“樊迟问仁。子曰:‘爱人。’”(《论语·颜渊》)“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子曰:‘刚、毅、木、讷,近仁。’”(《论语·子路》)“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论语·阳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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