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原型”比较视野中的“比较哲学”

——以“窍喻”与“洞喻”的比较为例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悦笛,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战线

内容提要:

在“比较哲学”的谱系当中,“文化原型”的比较具有重要的价值,就方法论而言,这种新的比较方法要经过四重途径才能实现。通过这种“回溯性”或“还原性”的比较,往往可以“见之未见”,也就是看到纯思想比较“之外”的许多东西,从而在某种意义上能够促进比较哲学的研究。庄子的“窍喻”里的“气”与柏拉图“洞喻”内的“光”,就可以被视为中欧传统哲学的两类基本文化“意象”。这是由于,庄子的“窍喻”里面的“窍穴”漫溢着“气”,而柏拉图的“洞喻”里面的“洞穴”则充满着“光”,而“光”与“气”在二者的哲学隐喻(metaphor)当中却是隐在的。通过“文化间性”的比较,在中欧传统的哲学及审美意识方面,可以得到一系列相互对应的比照范畴。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9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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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0-5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46(2008)12-0043-05

      在“比较哲学”的谱系当中,“文化原型”的比较具有重要的价值,但是它却常常被遗忘。这种“文化原型”往往构成了哲学思想背后的某种历史语境,但又与哲学思想本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可以将哲学思想“还原”到更为感性的、更为生动的、更为具体的文化情境当中,从而将比较哲学的问题“打开”。在我看来,哲学思想本身也可以被视为一种“叙述”,在比较叙述的时候,对叙述的“话语”进行比较固然重要,但毕竟“言不尽意”,话语之外的文化情境的比较反过来可以丰富话语本身的对比,这就不仅要动用纯理性思辨的能力,而且还要启动与想象力相关的感性能力。

      从方法论的角度来看,这种文化原型的比较需要遵循如下的途径:

      首先,文化原型的比较,要求回到哲学思想的比较双方的发源之地进行比较,但这并不是还原到“神话思维”(mythological thinking)的人类学比较。

      由于追求文化原型比较的相对纯正性,必须将哲学思想追溯到源头进行比较,这样才可以排除“影响研究”要素的影响而直接进行“平行研究”或“水平比较”(horizontal comparison)。只有回到哲学思想的发源地,才能更清晰地看到比较双方思想的异质与同质之处。对于中国与欧洲的哲学思想比较而言,也就是要回到古希腊与先秦时代,在这两个时代当中选择相对应的思想进行比较。

      其次,文化原型的比较,需要回复到哲学思想的“背后”进行比较,将作为“原型”的文化“意象”与哲学思想的比较相互融会贯通起来。

      过去的比较哲学,更多关注哲学思想本身的比较,而忽视作为哲学思想比较背景和语境的文化比较。如果按照欧洲哲学将感性与理性二分的做法,表面上的哲学思想比较是诉诸理性的,而背后的文化比较则必须诉诸感性。然而,在中国传统哲学当中,感性与理性从来就没有被割裂开来,所以,回到文化原型的比较方式是中国化的一种特殊方法。按照这种更为具体的比较,才可能发现传统的比较哲学所未见的东西。其中,作为比较核心的文化原型,必须是作为“原型”的文化意象。

      再次,文化原型的比较,要将哲学思想加以“视觉化”后进行比较,将视觉的“想象图像”融化在哲学思想的比较当中。

      当代文化研究当中,“视觉转向”或“图像转向”占据了十分凸显的位置,甚至W·J·T·米歇尔认为图像转向是“语言学转向”之后又一次重要的转向。比较哲学的研究也可以将之纳入到视觉文化研究的视野当中。在比较哲学的文化原型当中,视觉化的“想象图像”要融化在非视觉化的哲学思想当中,这二者应当是有机结合的。“意象思维”的形成,需要调动与想象力相关的诸种感性能力,他是与“理性思维”相对应的一种思维。从这个意义上说,这种文化原型比较所使用的方法,就是想象力与知解力相互结合的方法。那么,为何文化原型比较可以呈现不同哲学的思想差异呢?原因就在于一种“屏网图像”(screen image)在人们视觉思维过程当中存在,正是这层面纱上有“模式化的形象”,在观看世界的时候过滤掉了许多东西但又保留了许多,所以,不同文明当中的哲学家们才会选择不同的文化原型。

      最后,回到语言的问题,汉语尽管实现了从古代汉语到现代汉语的转变,但中国哲学运用汉语的那种“意象思维”却并没有改变,这在与欧洲哲学的比照中显得尤为凸显。

      语言学家洪堡德曾说:“在汉语的句子里,每个词排在那儿,要你斟酌,要你从各种不同的关系去考虑,然后才能往下读。由于思想的联系是由这些关系产生的,因此这一纯粹的默想就代替了一部分语法”。基于这种语言思维的特点,汉字不能不以象形表意为造字的基本原则,增强单字本身的信息含量,便于读者从上下文的联系中获取语词的确定信息。其中,“意象思维”就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位,这也相应地决定了中国哲学的思维特点,而这恰恰与以表音文字为“本”的印欧语系所形成哲学是不同的。从整体上把握中国古典哲学起码有两种基本思路:牟宗三深受宋明理学影响而形成的“道德形而上学”的思路,李泽厚提出的在“美感文化”那里出现雏形的所谓“审美形而上学”的思路,而“意象思维”则主要属于后一种思路。所以,文化原型的比较可能是将中西比较哲学置于同一平台上的比较,只在纯哲学思想的角度进行比较是不全面的。

      我想以庄子“窍喻”与柏拉图“洞喻”的比较来说明“文化原型”的比较。在文化原型的意义上,“气”与“光”,可以视为中国与欧洲传统哲学及美学的两类基本“意象”。

      一、“窍”与“洞”

      庄子在《齐物论》的开篇,就谈到了“人籁”、“地籁”和“天籁”的问题,在这种“天一地一人”的基本构架里,进而提出了“窍喻”的问题。柏拉图则在《理想国》里面,在“认知者—被认知对象”的两维结构中,开宗明义地提出了著名的“洞喻”。① 庄子和柏拉图为何会分别选择“窍”与“洞”这一“小”一“大”的空间比喻呢?这种差异从表面上观之,就在于“人”是否置身其间,是否为“穴”的空间所包容。

      在柏拉图的“洞喻”里, (作为“主体”的)人是到处皆“在”的。人不仅被禁锢在洞穴里(因为洞穴足够大到能容人),而且整个比喻的“场景”都是通过人的活动来实现的。人及其活动,在这个过程里贯穿始终。而庄子的“窍穴”则只“预设”了一位聆听者。这位聆听“窍之音”的主人公,却拥有另一套“体味”大千世界的方式。他并没有置身于“穴”的空间之内(这不仅因为“窍”往往很小而不能容身),而只是在“千疮百孔”的众窍“之外”来聆听。这种主人公并不直接“介入”空间(乃至改变空间)的方式,正是源自一种华夏民族所独有的“自然而然”的审美态度。

      表面观之,欧洲所“见”是“大”,华夏所“听”为“小”。从物理空间上来说,作为柏拉图比喻的“洞穴”大于庄子比喻的每个“窍穴”。但实际上,就心灵空间而言,华夏所听“乃大”,而欧洲所见则“为小”。这同中欧传统的审美时空观念是直接勾连着的。探讨中欧传统审美时空意识比较的“原点”就出现在这里。这两种文明采取了两类“观照”世界的方式。欧洲文明完全是从“我”(作为个体自我的ego)出发,来观照外在世界。华夏文明则是在人与万物世界的和谐网络之中,也就是一种网络环环相扣、彼此相互勾连、错综复杂地交织着的“网状结构”当中,来观照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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