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美学中的物、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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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成纪,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北京 100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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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美学是一门感性学。从这种学科的独特规定看,所谓的审美即是审形象,美的历史就是世界为人呈现形象的历史。那么,形象是如何产生的?自康德以来的西方美学,以及当代中国的主体论美学,对这一问题的认识基本上是围绕事物的表象与主体建构的关系展开的,即:人是万物的赋形者,形象的主观性就是它的审美性。但是在中国古典美学中,这种看法却值得商榷。比如对于中国道家而言,物不是僵死的客体,而是内蕴生命的有机体。这种包蕴生命动能的物具有向形象开显的内部潜能。同时,除人之外,自然本身也存在着为物赋形的力量,如风与光。这种“物自显象”的观点,搁置了美学研究中无所不在的主体因素,将美置于自然物“本己的坚固性中”。于此,“人化”不再成为自然向美生成的唯一因素,对象自身的审美价值得到了肯定。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9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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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08)05-0098-06

      中国古典美学的发展过程,一般可描述为从物象、意象到意境的嬗变过程,即从“观物取象”到“游心造境”。从这个序列不难看出,物象是中国古典美学的起点。关于物象何以可能的讨论,人们一般从主体的感知方面找原因,即所谓“美不自美,因人而彰”。但仔细想来,问题并不是如此简单。比如,自然物之所以在人的眼中显象,一方面和人的感知能力有关,但人的感官之所以能够形成对对象的感知,却又必须以自然物的“可感性”作为先决条件。那么,自然物为什么是可感的?在人介入之先,自然本身是否具有为物赋形的前置性力量?在中国古典美学中,《易传》和道家广泛涉及这种“物自显象”的观点,从而为审美形象的形成确立了不可动摇的物性基础。本文将通过对“物”、“风”、“光”诸范畴的讨论,考察中国古典美学如何认识自然本身向形象开显的问题,并借此对现代以来泛主体化的美学史观作出校正。

      一、基于物论的美论

      在中国古典美学中,“物论”于美论而言具有奠基的意义。《易·系辞》云:“昔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从美学角度看这种“观物取象”之论,物明显构成了审美形象诞生的坚实背景。同时,就艺术而言,人们一般认为,艺术表达是艺术家主观情志的抒发,但在中国古典美学中,“物性的根基”却依然构成了“艺术作品最直接的现实”[1](P21)。比如,古诗中的“言志”总是以“托物”为前提,达情总是以写景为寄寓。由此,在物、象、情三者之间,对物性的理解,而不是对人性的体认,就成为中国古典美学的基本问题。

      那么,物是什么?它如何与美发生关联?一般而言,我们生存的世界是一个被形形色色的物填充的世界,被人感知与否并不能构成物之为物的决定因素。这是因为,诉诸人感官的是物之现象,而在现象的背后,则存在着作为材料或实体存在的物自身。在美与物的关系中,人们一般认为,事物可以诉诸现象直观的侧面是美,隐匿在现象背后的实体性存在是真。但在中国古典美学,尤其是道家哲学中,这种真却代表着美的最本质层面。“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它因无象而表征着事物的本相,从而与自然、素朴,甚至自由等概念相联系。与这种“无象”的“真美”相比,为人的感知力重构的现象世界往往因“失真”而陷入第二义,而且极易导致对美之真身的遮蔽。老子所谓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正是强调了色、声、味的世界与世界本相的隔离。后来,从庄子的“得意忘言”到王弼的“得意忘象”,则因为看到了代表事物真实性状的“物意”的本原性,而将虚妄的言、象世界作为审美活动必须超越的对象。

      《庄子·天道》云:“极物之真,能守其本。”如果说现象的背后隐匿着物之真身,而这真身又代表着美的本相,那么这真身存在的根据又是什么?按照道家哲学的设定,决定着世界本相的东西不是别的,就是本体之道。道被“有”和“无”共同规定,但在根本意义上,“无”又比“有”更具本原性。比如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句话中的“一”,明显意指最原初的“有”。进而言之,如果“一”为道所生,就意味着道的始基不可能是“有”或“一”,而只可能是作为“有”或“一”存在根据的“无”。老子云:“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正是将有无对待的道论进一步推进到了“以无为本”、“无中生有”的本无论。

      道家以无作为世界的底色,在本体论上是一个重要的澄清。但是,这种澄清并不是消极的,而是要为物从不存在走向存在确立一个无法继续还原的始基。老子云“无名天地之始,有名天地之母”,正是将无作为万物创化的始基来看待。老子又云:“故常无欲以观其妙。”这里作为无之属性的“妙”,预示着一种变化多端、无法把握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其内在深度而言是无极,就其向外部世界敞开而言是无限。无的无极性和无限性为其向物的演化提供了时间性的起点和空间性的背景。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道家的无不是消极的虚无,而是一种创化的伟力;它也不是不存在,而是以无形式开启着无限的存在。与物表象的明晰性相比,它是混沌;与物存在的确定性相比,它是扑朔迷离的恍惚。但正是这种非明晰、非确定的特征,使其具有了向物之明晰和确定生成的无限可能。在道家看来,最能表征这种混沌与恍惚的东西是气①,据此,以无为本的道论又可被具体表述为元气自然论。如《庄子·至乐》云,万事万物“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但它“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也就是说,万物一方面本于无,另一方面源自自然的一气运化。所谓的物就是阴阳之气的凝聚和物态化。至此我们可以看到,由于有形的自然物以无作为其存在的本质,所以它的美不局限于事物的感性外观,而是以其深层意味(“妙”)为根据。同时,由于自然物内部包蕴着充满动能的元气,所以它是有生命的。这种内置于物之核心处的生命被庄子称为“机”——“种有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庄子·至乐》)它以最具本己性的内驱力使万物形成、演化,并在外涌的边界处显现为不同的形体。

      无之美在其妙,气之美在其运化的活力,物之美在其对生命动能的包蕴。但就审美活动必须寄于形象的特点而论,这种内在的活力必须外化为感性形象。“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左传·僖公十五年》)既然物内部的强大生命动能使其向形象开显,那么它的感性就不仅仅源于人的外部感知,而是更根本地植根于它向形象生成的内在潜质。从美学角度讲,这种事物自身“辉煌地呈现的感性”[2](P115),要求欣赏者向它特有的、强有力的形象表示敬意,而不是凌驾其上。也就是说,这里的审美对象首先是“美者自美”,然后才是“因人而彰”;首先是“物自显象”,然后才是人的“观物取象”。于此,物似乎主动地规定着自己的形象标准、维护着自己的独立性,在审美主体介入之前已经自我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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