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022X(2008)02-0035-07 “中医科学化”是20世纪30年代中医界为了将中医学纳入近代科学体系,构建与西医平等对话的“科学平台”,而主张对中医学进行根本改造的医学思潮,在当时的中西医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其余波至今未消。近年来,不少关于中国近代医学史的论著将这一思潮纳入了研究视野,从医学的角度指出了它所隐含的“西医化”倾向①,但缺乏历史文化视角的透视,其思想特征及实质尚待进一步的论说。有鉴于此,本文将对20世纪30年代中医界内部“科学化”思潮的背景、特征及其实质作一梳理和分析,以获得对这一思潮的整体印象,并希望对当前关于“中医现代化”的争论起到一定的参考作用。 作为一种维护生命的知识和技艺,中医学在古代中国备受推崇和庇护,是民间与官方共同认可的医学知识系统。公元前213年,秦始皇制造“焚书坑儒”事件,其“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1](《秦始皇本纪》),此后历代封建王朝虽然实行严厉的文化专制,但却对中医学网开一面,除个别巫医害人之术外,其他医药方书,大多任人传习。此外,中医在古代中国还享有较高的政治礼遇,明清时期宫廷中甚至有群祀先医之仪,行三跪九拜三献之礼,足见官方对中医学的重视与信赖。不仅如此,中医学在其发展的历程中,还与中国的传统文化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是儒、道、医三者结合的生命文化。古代中国曾有“上医医国”、“不为良相,则为良医”等谚语,医者之中最负盛名的也并非负匣游乡、靠施药治病谋生的“游医”,而是精通中国文化的“儒医”,这不但体现了“中国医者”的文化特质,更体现了中医学对中国儒教社会的强大普适性,“宜若江河万古不废矣”[2](P35)。然而,1840年的鸦片战争彻底改变了中医的生存环境。随着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的签订,西方国家在对中国进行政治、军事侵略的同时,也在文化领域乃至专门知识层面逐渐构建了带有明显殖民色彩的“西方模式”。就医学而言,虽然西医学在明朝中后期就已经传入中国,但“直到19世纪以后,它才更具备制度扩张的殖民品格”[3](P4)。鸦片战争后西方教会在中国创办的教会医院、医校及医学刊物,不仅成为推行殖民侵略的得力工具,而且对中国本土的医学知识和医事制度形成了全方位冲击。据1873年《申报》的一则报道,北京某西医院“据云去夏至今一周年中共医有九千六百十八人,可见华人亦皆信其术精胜矣”[4](P2)。辛亥革命后,随着清朝政权崩溃,中医学赖以存续的政治庇护烟消云散,而西医学却趁此机会茁壮成长,快速地吞噬着原属中医的生存空间。据统计,仅教会医院即由1905年的166所[5](P323),上升到1920年的326所,病床16737张,每年住院人数达144 477人次[6](P623)。至少在中心城市和新知识界中,信奉西医的人越来越多,如晚清开办的京城官医院最初实行中、西医并诊,但进入民国后西医生诊察的病人竟超出中医生的1-2倍,使该院逐渐变为以西医为主的医院[7](P117)。再以国内发行的医学期刊而论,从清末至1935年,中国境内发行的西医期刊有178种,而同期内中医期刊只有137种[8](P286-287),虽然两者数字相差不多,但对于庞大的中医群体而言,足以说明中医的知识阵地已经出现了巨大缺口。 相对于西医蒸蒸日上,中医则显得愈来愈黯淡无光。20世纪上半期,中医在乡村中仍受到较为普遍的尊崇,但这并不能阻止中医药日渐加快的颓势。以中药为例,四川是中药的主要产区之一,1931年药材出口总值6 184 373元,1932年减至4 207 111元,1933年再降至3 366 375元,同期内重庆药庄倒闭者7家,歇业者22家,因营业衰落而改组者8家[9](P96)。河北省安国县为著名中药材集散地,同样出现了不景气的现象。1927年,该地商会登记的药行会员为93家,此后逐渐递减,至1931年减至61家,而靠药行生意为生的经纪人也从1927年春季庙会的463人、冬季庙会的624人,分别减少到1930年411人、562人[10](P198-203)。 事实上,中医生存空间的缩小,还不仅仅来自西医对中医“饭碗”的争夺,更为重要的是,辛亥革命后国家现代性的增长以及新文化运动对科学精神的提倡,直接导致了中医学在学术、政治领域的痛苦历程,并危及到中医生存的合法性。 中华民国成立后,新政府以民主共和为标榜,开始在知识层面追逐新学而排斥旧学,以体现国家和社会的进步。1912年,北洋政府教育部制定《壬子癸丑学制》,在医学类中不列中医,教育总长汪大燮甚至公开表示要废去中医,不用中药。中医虽据理力争,但得到的结果却是“应毋庸议”,其理由为:“现在世界大同,科学日精,凡讲授专门科学,须以最新学说为衡。”[11](P266)中医由此开始了在政治领域的边缘化过程。新文化运动兴起后,科学作为一种意识形态,被引进以取代旧的文化价值[12](P9)。1915年,西医界的全国性社团组织——中华医学会宣告成立,标志着中国本土西医共同体的诞生。尽管其成员留学背景、学校出身不同,但却接受了相同的西方医学教育,吸收了相同的医学原理和技术,获得了相同的学科训练,和其他知识精英一样,“是一些热衷于用科学及其引发的价值观念和假设来诘难、直至最终取代传统价值主体的知识分子”[12](P1)。1917年,西医余云岫发表《灵素商兑》,“突然向他们根本巢穴的黄帝内经素问灵枢来下攻击”[13](P12),从各个方面对中医“原典”进行解构性批判,认为《灵枢》、《素问》源于巫祝,是非不分,“徒以阴阳五行生克之说,补泄佐使之论,敷衍了事”[14](P4),希望此书一出,“世之盲从荒唐怪诞、迷信二千年来术士薪传之玄论者,可以唤醒其醉梦,恍然于旧说旧术之毫无根据,不可为训,而赞成医学革命之举矣”[15](P59)。其后,西医界乃至非医知识分子对中医的批判连绵不断,废止中医之声不绝于耳。作为倡导废止中医的领军人物,余云岫基本概括了西医的剑锋所指:“吾之所破坏者,阴阳也,五行也,十二经脉也,五脏六腑也,气运也,六气也,脉学也,皆从实地上摘其谬误,一言一语,不敢苟造,皆根本自然科学之大法,铁案如山,旧医至今不敢撄吾锋镝,作旗鼓相当之论战。”[15](P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