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典》与甲骨卜辞的叹词“俞”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学勤,湖南大学岳麓书院讲座教授,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教授,国际汉学研究所所长,国际欧亚科学院院士,中国先秦学会理事长。(湖南 长沙 410082)

原文出处:
湖南大学学报:社科版

内容提要:

考察了甲骨文中的叹词“俞”和先秦《尚书》中的叹词“俞”的情况,先秦其它古籍少有“俞”这个叹词,由此可证《尚书》之《尧典》来源很古。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08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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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尧典》,包括今传《孔传》本《舜典》,列于《尚书》之首,是最重要的先秦文献之一,在历史上曾有重要影响。特别是尧舜禅让的传说,最主要的依据便是《尧典》。

      历代学者对于《尧典》可说无不尊信,只是到上世纪前半,疑古学风盛行,《尧典》的可信性也难免受到审查怀疑。有学者甚至主张,《尧典》的写定应晚到汉代。

      完全出人意外的是,1942年12月,胡厚宣先生根据新出现的殷墟甲骨文,发表了《甲骨文四方风名考》[1];第二年2月,又与丁声树先生合撰《甲骨文四方风名考补证》[2]。文中以确凿的材料证明,《尧典》开端命羲和敬授民时一节,与早至商王武丁时的甲骨所记四方风名彼此可相印证。这一发现使学术界为之震惊,所引生的讨论至今未息[3](p28-32),应该说是在学术史上值得特书一笔的事例。

      这里我想说的是,《尧典》中能够与甲骨文联系对照的,并非仅有四方风名。

      凡读过《尚书》的都知道,《尧典》篇内君臣对话有不少很有特色的叹词,有的学者曾专门研究[4](P325-347)。其中“俞”这个叹词,只见于《尚书》的《虞夏书》内《尧典》(包括《舜典》)、《皋陶谟》(包括《益稷》)(注:《大禹谟》系“古文”,不计入。),实例如下[5](P137-138):

      《尧典》:

      俞,予闻如何

      俞,咨禹

      俞,汝往哉

      俞,咨垂

      俞,往哉汝谐

      俞,咨益

      俞,往哉汝谐

      俞,咨伯

      俞,往钦哉

      《皋陶谟》:

      俞,如何

      禹拜昌宫,曰:俞

      俞,乃言底可绩

      俞,师汝昌言

      帝曰:俞

      禹曰:俞

      禹曰:俞哉

      俞,往钦哉

      “俞”作为叹词,仅见于《虞夏书》这两篇,其他先秦文献都是没有的。

      《尔雅·释言》云:“俞,然也”。《尧典》《孔传》同。《史记·五帝本纪》引《尧典》、《皋陶谟》,就用“然”取代较冷僻费解的“俞”字,故有学者说:“此以译代经文也。‘俞’作‘然’,训诂字,见《尔雅·释言》。凡《尚书》曰‘俞’,《史记》皆易为‘然’,盖汉时习用‘然’字也。”[6](P691) 少数先秦之末的古书有包含“俞”的句子,例如《礼记·内则》“男唯女俞”,《大戴礼记》“其入人甚俞”,《鹖冠子·能天》“或不能俞受究晓”,注解都释为“然”。这些并不是叹词,而且很可能是受了《尧典》及《释言》的影响。作为叹词的“俞”,实在是《尧典》等篇的特色。

      然而在甲骨文中,却有叹词“俞”出现,其实例见于《甲骨文合集》10405。

      《合集》10405是最著名的武丁卜辞,据罗振常《洹洛访古日记》,系1911年罗振玉遣罗振常、范兆昌前往殷墟收得的几版大骨之一[7](P29-30),曾著录于《殷虚书契菁华》。该版正面有一条卜旬辞云:

      癸酉卜贞,旬亡囚。王二曰:“匄”。

      王占曰:“俞,有崇有梦”。五日丁丑,王

      嫔仲丁,氒(蹶)(庭)阜。十月。

      按照当时占卜礼仪,卜人灼卜显兆之后,由商王武丁亲自审视。武丁看了兆象,认为凶险,两次惊叹说“匄”,“匄”读为“害”,是说必有灾祸的意思。接着他查阅占书,证实确有祸害,又说“俞,有崇有梦”。到了第五天丁丑,武丁前往祭祀先王仲丁,果然在庭院里发生跌倒的事。看这条卜辞,“俞”正是表示肯定的叹词,与《尧典》及《皋陶谟》一致。

      “俞”字的释读也有一个过程。前人多把该字释作“艅”,如郭沫若先生说:“艅当是发声辞,犹《尚书》言俞也”[8](P530),可谓相去一间。释“艅”为学者普遍认可[9](P153),但“艅”在《说文》是新附字,其出现是非常晚的。

      商末青铜器小臣俞犀尊(《殷周金文集成》5990)铭文也有该字,其右旁三角形下竖笔与上相接,更接近西周青铜器铭文的“俞”字[10](P606)。互相对勘,不难证明应释为“俞”[11](P59)。

      由此,我们可以说《尧典》等篇特有的叹词“俞”,也见于甲骨卜辞,这和四方风名的论证情形是一样的。

      最近读到湖南科技学院张京华先生关于古史研究方法论的一篇文章[12],其中引述顾颉刚先生读书笔记中的话:

      今人恒谓某书上某点已证明其为事实,以此本书别点纵未得证明,亦可由此一点而推知其为事实,言下好像只要有一点真便可证为全部真。其实,任何谬亡之书亦必有几点是事实。《封神榜》背谬史实之处占百分之九十九,然其中商王纣、微子、比干、周文、武等人物与其结果亦皆与史相合。今本《竹书纪年》伪书也,而其搜辑古本《纪年》亦略备,岂可因一部分之真而证实其为全部真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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