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体转换对词义的影响

——以书札用语为例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小艳 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古汉语研究

内容提要:

词义演变的因素有多种,或由社会历史的外部原因而引发,或因语言自身的内部因素而导致。有时,同一个词随着语体风格或应用场合的不同也会产生不同的意义,即:语体转换也会使词义发生变化。本文即以书札用语“起居”、“万福”、“胜常”、“不审”、“珍重”为例,具体论述了汉语中因语体转换(从书面到口头)而引发的词义演变。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08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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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词义演变的因素有多般,既有来自社会历史的外部原因,又有源于语言自身的内部原因。外因显而易见,内因却难于寻觅,须要人们从大量的语言事实中去挖掘和发现。对此,前辈学者已多有探研,并提出了许多开创性的见解,如同步引申、相因生义、词义沾染等等。除此而外,同一个词随着语体风格或应用场合的不同也会产生不同的意义,即:语体转换也会使词义发生变化。汉语中某些词语运用之初,大多出现在庄重、典雅的书面语里,使用日久,遂移用于日常会话中。从书面到口头,表面看来只是语词的使用场合—语体—发生了转换,但汉语史上一些词义变化却往往因此而引发。

      研究中古近代汉语的学者,每每在其论著中有意识地区分口语词与书面语词,并根据其语感对文献中的语料成分进行鉴别。凡是文献中的“口语词”,都格外受到青睐,被搜罗殆尽;而其中的“书面语词”,却未得到应有的重视。不可否认,这样的区分确实填补了历来口语词研究的空白,改变了原有那种“一贫如洗”的状态。但是,这同时也造成了汉语史研究的残缺,因为历史上任何时期的语言,都应是“口语词”与“书面语词”并重的。而且,作为“史”的研究,“书面语词”从它产生之日起,也或多或少地发生了变化。重“语”而轻“文”,不可避免地会造成汉语史研究的不完整。再说,古人“书面”与“口头”之分,今人是很难判别的,而且古人使用时也不是截然分别的。就书札用语而言,许多今天看来十分典雅、属于书面的词语,在当时的口头场合亦有使用。这些词语的运用,从共时而言,只是经历了一个从书面到口头的语用场合的转换;从历时的演变而言,这种转换却往往孕育着词义的变化,或者说是引发词义变化的一个契机。因此,我们不应该有意识地将口语词与书面语词的研究对立起来,厚此薄彼;而应该等而视之,并试图从语用场合的转换上来寻求其间曾经被割裂或被掩盖了的词义关联。

      面对面的口头交际,与书面上的信札往来,其中所论大都是问候与祝愿。书札中表示“问候”与“祝愿”的语词颇为经见,如“起居”、“万福”、“胜常”、“不审”、“珍重”等。下文即以此为契机来探讨因语体转换(从书面到口头)而引发的词义变化,亦即书面语怎样过渡到口语,雅言怎样俗化的问题。兹举例说明如下:

      [起居]

      “起居”本是一个由反义语素“起”、“居”复合而成的双音词,义为举动、行为。如《礼记·儒行》:“虽危,起居竟信其志,犹将不忘百姓之病也,其忧思有如此者。”郑玄注:“起居,犹举事动作。”引申之,可泛指一切与饮食起居相关的日常生活情况。如《汉书·哀帝纪》:“臣愿且得留国邸,旦夕奉问起居,俟有圣嗣,归国守籓。”《后汉纪·孝明皇帝纪上》:“(宋均)每疾,百姓耆老皆为祷请,旦夕至府问讯起居。”例中“起居”皆作“奉问”、“问讯”的宾语,谓问候其日常生活状况,皆用于叙述体。或有用于询问句者,如《世说新语·言语》:“顾司空时为扬州别驾,援翰曰:‘王光禄远避流言,明公蒙尘路次,群下不宁,不审尊体起居何如?’”此殆为书札问候语之例,其中“起居”虽仍用为名词,但其出现的句法环境、语用场合已较上举用例有所不同:开始处于“问候”的语境。

      唐以后,“起居”用于书札“问候”的语境,日渐普遍。如李白《为赵宣城与杨右相书》:“首冬初寒,伏惟相公尊体起居万福,某蒙恩。”P.2690《僧保福书状》:“孟秋(春)犹寒,伏惟家兄尊体起居万福,即日保福蒙恩。”久而久之,习用成套,“起居”在“问候”的语境中便凸显出“问候”的语义来。如P.3591V《韩屋等状牒四件》:“今因小子届府,谨专附状陈谢起居,伏惟仁私俯垂照察,谨状。”S.5623《新集杂别纸》:“近以月旦曾附状起居,伏计已达尊听。”其中“附状起居”皆谓托人带信问候。“问候”乃书札的主要内容,几乎无书不及,唐鲍溶《会仙歌》:“青毛仙鸟衔锦符,谨上阿环起居王母书。”这样“起居”的问候义便渐渐固定、沿用开来,并在一些书札末尾形成了“奉状起居”的格式套语。如P.3502V《新集诸家九族尊卑书仪·翁婆父母状》:“时候,伏惟翁婆耶娘尊体万福。……未由侍奉,恋结伏增。谨奉状起居,不备。”书仪或称这类专申问候的书状为“起居状”,如S.2200《新集吉凶书仪》:“起居状:孟春犹寒,伏惟官位尊体动止万福,即日某蒙恩。限以卑守,不获拜伏,下情无任恋结之至。谨奉状起居。不宣,谨状。”此即“起居状”的行文体式。墨守陈规、泥古不化者往往视此种“问候”义的“起居”为误用,认为于理有乖。唐李匡乂《资暇集》卷中“起居”条:“又卑致书,将结其语,云‘附状起居’,状字下直加‘候’字也。案:王肃云:‘起居,犹动静也。’若不加‘候’字,其可但言附状动静乎?语既不了,理遂有乖,末吏短启亦然也。”唐李涪《刊误》卷下“起居”条:“今代谒见尊崇,皆‘谨祗候起居’。起居者,动止,理固不乖。近者复云:‘谨祗候起居某官。’其义何在?相承斯误,曾不经心。”此皆其例。殊不知,其中“起居”已由“问候”的语境滋生出“问候”的语义来。

      既然远隔两地的人可以通过书札来问候起居,那么近在咫尺的人们彼此问候或代他人传达问候时便可径用“起居”问候了。如P.3691《新集书仪》:“局席弟(第)二日[谢],早上起居:昨朝谬为置备,至无杯筵,虚坐久时,计当疲乏,不委夜来尊体万福。”此为请客宴饮的第二天,主人问候客人夜来起居情况的话语。其中“起居”即“问候”,与“不委夜来尊体万福”相照应。又:“初对圣人起居:臣等起居圣躬万福。”“附本道节度起居:臣离本道日,某州某军节度使某甲(称姓名)附臣起居圣躬万福。”前句为问候皇帝的话语,后句则是代本道节度使转达对皇帝问候的话语。其中“起居”皆指“问候”,都用于口头致辞,其后还带有宾语及其相应的补足语“圣躬万福”,此“起居”犹今所谓“问安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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