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语言的疑问句,功能上可以分为三个主要类别,即极性问句(polar question)、特指问句(content question)和选择问句(alternative question)。(注:在一般语言学文献里,polarquestion“极性问句”和yes-noquestion“是非问”所指相同。但汉语的情况则有所不同:汉语的“吗”问句属于yes-noquestion和polar question;但正反问句A-not-A则属于polar question,而不等同于yes-no question。因此,在我们的分类里,yes-no question和A-not-A被视为polar question的两个次类。)汉语疑问句在类型学上的一个显著特点是,极性问句有是非问句(yes-no question)和正反问句(A-not-A)两种交替形式,而且在一些方言里,正反问句又有“VP-neg”、“F-VP”等不同的句法形式。(注:“VP-neg”型正反问句指的是“谓词性成分+否定词”的结构,如东北官话的“去不”;“F-VP”型正反问句是指“疑问副词+谓词性成分”的问句,如苏州话的“阿吃得落阿”(吃得下吃不下)、合肥话的“你克相信”(你相信不相信)等。)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南方很多语言(侗台、苗瑶、南亚及南岛)跟汉语一样,也拥有“A-not-A”型极性问句。(注:其实,这种“A-not-A”问句也见于中国南方的藏缅语(孙宏开1995)。篇幅所限,本文的考察暂不涉及这些藏缅语。)本文将证明,这些语言里的“A-not-A”疑问构式是在汉语影响下产生的,具体说,是对汉语“VP不VP”模式的“复制”。 一 南方民族语言中“A-not-A”问句的分布 1.侗台语 侗台语里“A-not-A”疑问构式普遍可见。(注:本文的“A-not-A疑问构式”、“A-not-A疑问句”和“A-not-A正反问句”所指相同,有时也简作“A-not-A”。)如壮语(韦庆稳、覃国生1980):
此外,拉珈语(毛宗武等1982)、莫语(杨通银2000)、佯僙语(薄文泽1997)、标话(梁敏、张均2002)、临高语(梁敏、张均如1997)、木佬语(薄文泽2003)等侗台语也有“A-not-A”型疑问构式。 2.苗瑶语 中国境内的苗瑶语也同样可见“A-not-A”型问句。下面是苗语、炯奈语、巴哼语、布努语、畲语和勉语的例子。 苗语(黔东方言)(王辅世1985):
3.南亚语 中国境内的南亚语普遍具有“A-not-A”型问句,如京语、布庚语、布兴语、莽语、克蔑语、克木语、布朗语等。 京语(欧阳觉亚等1984):
二 南方少数民族语言中“A-not-A”问句的来源 一般说来,如果两种或两种以上的语言在形式、意义或结构等方面存在相似性,那么这类相似性的出现可能导源于下列不同的原因:(a)语言话语或历史演变的普遍原则;(b)发生学关系;(c)平行的演变或沿流;(d)语言接触导致的借用或扩散以及(e)纯粹的偶然巧合。(Heine & Kutava 2005:2; Aikhenvald & Dixon 2001:2)。 那么具体到中国南方少数民族语言跟汉语之间存在的“A-not-A”这一共享特征,我们该如何解释呢? 首先,原因(b)应被排除,因为截止目前我们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南亚、南岛这些语群跟汉语之间具有发生学关系。如果这些语言跟汉语之间并不存在亲缘关系,那么“A-not-A”疑问构式的“发生学动因”也就无从谈起。汉语历史语法的研究表明,汉语里典型的“VP不VP”疑问构式的出现不会早于隋唐。(注:朱德熙(1985)等学者曾提到睡虎地秦简使用“VP不VP”正反问句,但所给例子似均可分析为正反选择问。更重要的是,秦代之后到唐代之前近千年的历史文献里“VP不VP”正反问句未见一例。) 其次,原因(e)亦可排除,因为中国境内的语言大面积地存在“A-not-A”这一事实很难归因于某种意外事件造成的偶然巧合。 因此,比较可能的解释是(a)、(c)、(d)三种。下面我们将证明,中国南方民族语言里“A-not-A”构式的产生导源于(d)而非(a)、(c),也就是说,我们主张这些语言中“A-not-A”的出现是汉语“VP不VP”疑问模式扩散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