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国家、民族与语言 语言是人的本质属性之一,具有多方面的特征。它是表情达意的工具,这是功能主义语言观的理论基础;它是思维最重要的载体,与人的思维功能和机制密不可分,人们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大都通过语言的媒介,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受语言制约,这是认知语言学研究的立论前提;同时,它又是人们所属群体最重要的认同标记之一,在个体之间和群体之间起着区别异同的作用。西文barbarian“野蛮人”,古义是“外(族/国/乡)人”,其原始印欧语词根是*barbar,意思是“听不懂的语言”。改换成我们古书中的一句老话,就是“非我族类,其声必异”。语言的这种族群属性标记功能使它成为人们身份和认同的重要辨识与表现手段,是社会语言学的主要研究内容之一。在国际社会中,语言往往又是民族和国家的标记,承载了厚重的象征意义。在有选择的前提下,哪个具体场合使用哪种语言,往往折射出深刻的社会文化和政治意义。过去如此,在全球化日益深入的今天更是如此。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苏美两大政治集团冷战结束后,美国政治学者亨廷顿(P.Huntington)发表《文明的冲突?》(1993)一文,认为苏联解体是当代国际政治的分水岭:在此之前,世界上的主要对立、竞争、冲突乃至于战争,主要是在政治集团之间进行,以国家(state)为基本单位,而在此之后,则主要会在民族(nation/ethnic group)和一些大的文明之间进行。国家是地理和政治组织单位,比较容易辨识和界定,而民族的概念涉及种族、宗教、语言、历史和文化,情况要复杂得多(参见Anderson 1991; Smith1991)。这种复杂性在相关词语上也有所反映。Nation和ethnic group在汉语中一般译成“民族”,在西文中用法有时也不固定。根据现代用法,nation一般理解为具有自主政体或是具有建立自主政体意愿的ethnic group,换句话说,是政治化的ethnic group。此外,nationalism一般翻译成“民族主义”,是具有政治诉求的ethnicity,其主要特点是维护和推进本民族的利益,包括争取和维护自己的自治或政治独立。当然,并非所有民族都能够取得独立政体的地位,也并非所有民族都有独立建国的意愿。世界上由单一民族组成的国家很少。据Smith(1991)统计,上世纪70年代早期,世界上只有约10%的国家是单一民族国家。拿今日欧洲来说,除了冰岛可算是由单一民族构成的国家,其他都是多民族国家,最常见的情形是由一个或数个主体民族和其他少数民族组成。从这个角度来看,联合国的英文名称United Nations严格说来是用词不当。最简单的证明是英国的苏格兰、威尔士和爱尔兰,无论是从传统意义还是现代意义来讲,都是公认的不同民族(nation),但它们在联合国都没有独立的国家席位。说到“会员国”时,“member states”比“member nations”常用得多。 国家形态的出现可追溯到人类古代,欧洲和亚洲地区很早就有许多国家存在,国家的基本要素,如领土、军队、司法和行政架构等,在这些政体中一应俱全。另一方面,传统的族群分类大多从人类学的角度出发,分出部落(tribe)和部落联盟、种族(race)以及传统意义上的民族(ethnic group)。现代政治学意义上的具有自主政体或是具有建立自主政体意愿的民族(nation),则是一个在近代才出现的概念。人的社会属性决定了人人都需要有某种归属感,需要有自己的社会身份认同。在传统社会,除了自己的小家庭,人们归属感的依附对象主要是自己周围的人群,如同宗同族同乡同行教友等等。欧洲启蒙运动之后,民智渐开,人们渐渐超越血缘和窄小地缘等构成的樊篱,将主要认同对象从小家庭和周围的人群转向自己所属的民族。从民族(nation)与国家在近代社会的关系来看,可以大致归为两种情况:一是先有一定规模的独立的大一统政体,主要以国家形式出现,然后该国境内的全体人民整合为一个统一的民族,称之为国家民族(state nation);二是先有民族,该民族在争取自主和独立的过程中建立起以自己民族为主体的国家,称为民族国家(nation state)。国家民族的基础是在较长历史时期里相对统一的国家,国境内往往世代居住着几个或是更多的次级概念民族,可以是nation,也可以是ethnic group,而民族国家实际上大都是次级概念上的多民族国家,主体民族在该国起着主导作用。 民族组成的诸多要素中,位于核心的是宗教和语言(参见Huntington 1996:59),相对而论,语言又是更为显露、历史更为悠久的民族属性。正因为如此,语言往往成为民族政治诉求中的重要内容,在民族主义运动中起着对内唤醒民族意识,凝聚民族向心力,对外同其他民族相区隔的重要作用。语言民族主义(linguistic nationalism)就是指以语言为工具的民族主义政治理念与活动。语言与国家、民族的关系在欧洲和亚洲国家中表现得最为密切。大多数欧洲和亚洲国家的名称与其主要民族和主要语言的名称是同一词根,例如德国—德语,法国—法语,日本—日本语,越南—越南语,等等。相比之下,美洲、非洲和大洋洲的情况则有很大不同,例如加拿大—英语/法语,巴西—葡萄牙语,马里—法语,澳大利亚—英语,等等。要探讨语言在国家民族和民族国家历史发展过程中所起的作用,最典型的研究对象显然是在欧洲和亚洲。欧洲政治版图在过去一二十年里变化很大,国家的合并、分化和改组频繁发生,也因此出现了不少新的民族国家。无论是分是合,民族主义都是变动过程中的最关键因素。语言在民族认同问题上,以及在民族主义的表现形式和发展过程中起了什么作用,成了社会语言学家、历史学家和政治学家都十分关心的问题。牛津大学出版社分别于2000年和2007年出版了两部论文集《欧洲的语言和民族主义》(Language and Nationalism in Europe)和《亚洲的语言与民族认同》(Language and National Identity in Asia,以欧洲和亚洲的主要国家和地区为研究对象,专题探讨语言在民族和国家的历史演变和当代政治社会生活中的作用,同时研究三者之间的相互联系。下面,我们主要根据这两部著作中的有关内容,介绍和分析语言民族主义在德国、英国/爱尔兰、法国和中国的表现特征,并剖析中国与欧洲国家在这方面的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