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分析的无标化解释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丹青,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语文》副主编,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特聘兼职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 100732)

原文出处:
世界汉语教学

内容提要:

语法化理论和历史句法学某些重要文献对重新分析的动因及单向性的解释仍有进一步完善的余地。本文基于汉语及跨语言资料提出“无标化解释”,认为促使重新分析实际发生并常呈单向性的根本原因是人类语言对无标记状态的追求。表达需求的无限拓展和表达方式的新奇性追求总会诱发语言的有标记现象,主要由现有手段的扩展所致,可称旧瓶装新酒现象。对此,语言会产生回归无标记状态的推力,于是通过重新分析实现无标化,产生新酒塑新瓶的效应。无标化的路向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结构简化(包括几种具体情况),一种是语法形式和语义的自然匹配。两种因素总体上是合力共谋关系,有时主要由一个因素起作用,但一般不会发生二者的矛盾冲突。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08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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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重新分析的推手何在

      重新分析是语法历史演变的重要机制。语法化、词汇化和其他一些语法历史演变都常经历重新分析。例如,“把”在所在句中由连动式的前一动词重新分析为给后面动词介引受事的介词(杜甫诗“醉把茱萸子细看”,参看王力,1980:412),“破”由连动式之后一动词重新分析为前一动词的结果补语(《史记·项羽本纪》“为击破沛公军”),这是语法化中的重新分析。而“的话”由跨层组合变成一个虚词(参看江蓝生,2004),这是词汇化中的重新分析。再如古汉语“是”由指示代词发展出系动词的用法,演变前后很难说孰虚孰实,至少不是典型的语法化,但也经历了重新分析,如(1)所示:

      (1)a.[话题 龟者][[主语 是][谓语/表语 天下之宝也]]。(《史记·龟策列传》)

      b.[主语 龟者][谓语[系词 是][表语 天下之宝]也]

      唐钰明(1993)认为例(1)中的“是”处于由指示代词到判断动词的“两可的过渡状态”。重新分析以双重分析为前提,所以此例正可拿来作重新分析之例。在(1a)中,“龟者”是判断句话题(或称大主语),“是”是复指话题的小主语,“是”后面判断谓语——这里是无系词表语——的直接成分。在重新分析之后的(1b)中,“龟者”是判断句主语,“是天下之宝也”整个是谓语,其中“是”成了系动词,“天下之宝”是系词后的表语。这里的重新分析不但影响实词的层次结构,也影响虚词的层次结构,(1a)中“也”是加在判断谓语“天下之宝”后的,(1b)中“也”是加在“是天下之宝”后的。

      对于重新分析的性质,国际历史句法学界已经有了一定的共识。Harris & Campbell(1995:61)在Langaker 1977年定义的基础上将重新分析定义为“一种改变句法结构的底层结构却不涉及表层表现的任何直接或内在的调整的机制”。Heine et al.(1991:215-216)也表示多少认同Langaker式的定义,只是认为里面还有些问题需要讨论,如对底层结构的理解。上举汉语“把”字句、动结式和“是”字判断句的演变过程,都符合这一机制。

      至于重新分析的动因,我们注意到了历史句法学家们的一些探讨,其中不乏精辟之见。

      Harris & Campbell(1995)没有专门分析重新分析的动因,但分析了句法演变的总体原因。该书认为句法的历史演变机制不外乎重新分析、扩展和借用三项。至于句法演变的原因,该书认为语言接触、表层歧义、类推等都可以成为演变的原因。该书后面还给演变原因进一步分了类,分为内部原因和外部原因。内部原因包括生理原因(如发音器官的生理属性)和涉及语言感知、处理和学习的心理/认知原因。外部原因包括语言的表现性用法、对语码的正面或负面的社会评价、识字教育、教育政策、政治规定、语言规划、语言接触等。这些原因有复杂的互动关系,或叠合、或竞争。在更具体的层面,Harris & Campbell(1995)讨论了语用和风格需要所促成的一种句法创新,即利用现有要素的迂曲式(periphrastic)组合造成一种新奇的临时表达式,其中多数稍纵即逝,而有少数会被社团重复和扩散,经过语法化后产生新的句法要素。迂曲式组合的途径往往是各语言共同的,如用表示“一点儿”一类意思的词语来强化否定义(试比较汉语:一点儿不好),用表示来源的虚词表示领属关系等,区别在于有没有机会固化为新的语法要素,如法语pas(一步)重新分析成了否定词。英语的a bit也能帮助否定,但没有朝否定词语法化。这些是很符合语言事实的概括。以上解释可以概括为“多元互动说”。

      Heine et al.(1991)分析语法化的动因,赞同“解决问题”的解释,即在表达手段有限的情况下常需用既有手段去表达新内容,特别是借表具体实义的手段去表达抽象空灵的内容,从而促成语法化。同时他们也注意到,有时以“此”手段表“彼”内容并非因为缺少专表“彼”内容的手段。对此,Heine等以人类永恒的表达求新动机来解释,这也是很可信的。由于语法化与重新分析存在很大的叠合,因此这一解释也可部分视为对重新分析动因的分析,可以概括为“旧瓶新酒说”。

      然而,对于重新分析动因的上述直接间接的分析,没能完全消除我们的疑惑。

      1)Harris等的多元互动说难以很好解释重新分析的单向性。单向性在语法化中的作用已被语法化学界普遍接受,虽然有人提到一些疑似例外的现象,但都是可以解释的,不能从根本上动摇单向性假说(见吴福祥,2003)。单向性其实还表现在许多不属于典型语法化的重新分析现象中。如上举“是”所体现的由指示词到系词的演变,并非汉语独有的重新分析。查Heine & Kuteva(2002:108-109、94-103),由指示词变成系词的除汉语外还有古埃及语、Vai语和Sranan语,而系词到指示词的则未见实例。可见“指示词→系词”也是一条单向性的演变路径。按照“多元互动说”,不同的因素在不同语言里作用力不同。这意味着有时A压倒B,有时B压倒A,则重新分析的方向应当也是多元的,这就难以解释重新分析尤其是语法化的重新分析中所体现的强烈的单向性。Heine等的“解决问题说”,特别是用表具体实在语义的手段表抽象内容的观点,对单向性的解释力略强一些,但仍不能回答下面的问题。

      2)重新分析的前提是在特定语境中真值语义不变的双重分析。既然两种分析语义可以无别,那为何不能长期停留于前一种分析?即使出现了双重分析,为何不长期停留于双重分析,而是像我们常见的那样由新的分析逐渐取代原先的分析?上面介绍的两种解释都不能很好解释这一点。“旧瓶新酒说”的前提是表示具体实在的手段能够被用来表示抽象空灵的内容,Harris等也认为可以用现有要素新创迂曲式组合来表达新义,实际上也是一种“旧瓶新酒说”。既然旧瓶可以装新酒,那么理论上它可以一直用下去,是哪一只“上帝之手”将旧瓶点化(重新分析)为新瓶呢?上引诸说都没有清楚地回答这个问题。

      3)“旧瓶新酒说”承认酒的新旧和瓶的新旧并不严格对应,旧酒新酒都能用旧瓶装,酒味(语义)不变,则从逻辑上推,新酒旧酒也都能反过来用新瓶装,酒味也应不变。这样,就不会出现单向性限制了,至少是虚实程度不相上下的成分,如指示词和系词,就不应有单向性,而是可以互变。可为什么人类语言的实际情况却是如此强烈的单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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