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其他的儒家经典一样,从汉代到今天,解释《论语》的文献之多,可谓是“浩如烟海”。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再高明的学者,也会囿于个人的学识和时代的局限,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或错误。即便如此,这些问题或错误,也仍然是训诂学的宝贵经验和教训。 训诂学可以分为很多不同的层面,有语言的层面,有思想的层面,还有心理的层面。其中语言的层面是最基本的,也是最核心的层面,又可以包括词语、语法、篇章,甚至版本文字等问题。本文试图从这些方面出发,对《论语》的故训作一些整理,归纳其特点,并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希望对《论语》的解读,对训诂学,都能有所裨益。 一 有些问题,前人其实已经得出了正确的解释,但是后人由于种种原因,并没有真正理解前人意思,因而继续有新的说法,反而偏离了正确的方向。《论语·卫灵公》: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 这一章中的“参”字,并不好理解,过去有很多解释,主要有以下几种: (1)《集解》引包咸注:“言思念忠信,立则常想见参然在目前,在舆则若倚车轭。”这是把参理解为“参然”。但是“参”在句中应该是个动词,不是状态词,这一解释在语法上就不能成立。不过,皇侃的《论语义疏》本,这一句作“立则见其参然于前也”,多一个“然”字,疏云:“参犹森也。森森满亘于己前也。”则此字读为森。但“见其参然于前也”,与下文“见其倚于衡也”就不平行了。1973年出土的定州汉墓竹简本(不晚于公元前55年)也没有“然”字(注:《定州汉墓竹简论语》,北京,文物出版社,1997年版,第70页。)。“然”字应该是后人觉得“参”字义不可通,而根据包咸注或皇侃疏加上去的衍文。 (2)《礼记·曲礼》:“离坐离立,毋往参焉。”孔疏:“离,两也。若见彼或二人并坐,或两人并立,既唯二人,恐密有所论,则己不得辄往参预也。”朱子《论语集注》认为《论语》的“参”就是《曲礼》的“参”。但《曲礼》的参,据孔疏,是参预的参,很难用于《论语》,所以清代学者还是不信,继续有新说。 (3)王念孙曰:“参字可训为直,《鄘风·柏舟》释文引《韩诗》曰:‘直,相当直也。’今作值。故《墨子·经篇》曰:‘直,参也。’《论语·卫灵公》篇‘立则见其参于前也’,谓相直于前也。包咸曰‘参然在目前’,《释文》‘参,所今反’,皆未安。”(《经义述闻》卷三十一)《柏舟》:“实维我特”,《韩诗》“特”作“直”,这个“直”只是“值”的假借字,“值”与“特”上古音义都非常接近。所以训“参”为“直”,其实只有《墨子》一个孤证。但是《墨子·经篇》的“直,参也”这句话缺乏上下文,具体是什么意思,并不清楚。所以王氏的解释也没有坚强的证据,恐怕是站不住的。 (4)俞樾《群经平议》谓参字也作厽,厽也是累土为墙的厽字(音垒)(注:朱熹、王念孙、俞樾诸家之说,见程树德《论语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067页。)。参于前,即积累在前的意思。这种解释是改字了,实际是认为参字是厽字的误读。而且,说忠信、笃敬积累在前,也有点不像话。 以上各家的解释,即使改动原文,也还是诘屈难通,难以成立。所以,我们有必要寻求一种新的理解。 要理解《论语》的“参于前”,关键是先要理解,在人前面的,其实是两个东西,一个是忠信,一个是笃敬,加上人,就是三者。所谓“参于前”,就是忠信与笃敬立于人前,与人并立为三,所以说“参于前”。这个“参”仍然是动词,与“倚于衡”正相对。在先秦时代,参字有并立的意思,它表示三者并列。《战国策·齐策二》云,犀首欲败张仪连横之谋,设计假说与张仪有怨,请卫君调停:“卫君为告仪,仪许诺,因与之参坐于卫君之前。”高诱注:“参,三人并也。”参字在先秦时代经常用为数词“三”,表示“三者并立”的意思是从它作为数词的意义引申而来的。《礼记·曲礼》:“离坐离立,毋往参焉。”此之“参”其实也是这个意思。“离”通“丽”,是两者在一起;如果再加一个,就成为三者。《曲礼》是说,只有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可能会说些很私密的话,所以“毋往参焉”,不要去加入他们,成为三人在一起。孔疏释为参预虽不能说错,但并不准确,没有揭示其真正内涵。朱子《论语集注》说:“读如‘毋往参焉’之参,言与我相参也。”其实朱子的意思,很可能也是“和我成为三”,而不是孔疏“参预”的意思,因为朱子是知道“参”字有“三者并立”的意思的。《中庸》:“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朱子《中庸集注》:“与天地参,谓与天地并立为三也。”因此,朱子的《论语集注》也很可能已经得出了“与我并立为三”的正确解释。这是“参”的最直接的训释,文从字顺。后人可能是受了孔疏“参预”之说的干扰,忽略了朱子的正确解释,所以继续有新说。 二 有时候,一个词语所指的对象可能包含着几个不同的组成部分,但是单独的任何一个组成部分都不是这个词语的意思,只有这几个组成部分构成的整体,才是它的真正意思。清代小学发达,学者对于词语的意义往往辨析得非常细致,也非常精确。但有时候原文的意思可能很简单,阅读者考虑得太多,辨析过细,误以为有很特殊的意思,反而作出了错误的解释。孔子说“过犹不及”,就是对这种现象的最好的评价。大概这种“求之过深”的错误,往往是学问好、善于思考的人反而容易犯。《雍也》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