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身体借给世界

——读梅洛-庞蒂《眼与心》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文初,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长沙 410081)

原文出处: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内容提要:

坚持现象学美学意义上的世界存在的实在性和身体与世界的同一,是梅洛-庞蒂对抗传统理性主义的基本立场。梅洛-庞蒂认为,世界是感性具体的、整体的、同时带有神秘性的存在;将身体借给世界是人进入世界并使世界呈现的唯一方式。将身体借给世界意味着让身体成为世界的工具、媒介,让身体世界化。身体世界化的基本哲学依据是:身体既是客体,同时又是主体。因为主客兼备,身体可以“我能”取代“我知”,在再现自身的同时实现世界的再现。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8 年 12 期

关 键 词:

字号:

      中图分类号:B82-06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529(2008)05-0120-05

      一

      坚持世界存在的实在性是梅洛-庞蒂在对抗传统理智主义时所信守的基本理论立场。梅氏眼中的理智主义有两大内容,一是自笛卡尔以来的哲学传统;二是现代科学的内在理念。笛卡尔从“我思”出发,把世界当作“我思”的产物,取消了世界在人的意识之外存在的实在性。现代科学则以主体操作主义思维作为其内在的哲学基础。“科学操纵事物”[1](P30),“仿佛那曾经存在或正存在的一切,从来都只是为了进入到实验室中才存在似的。”[1](P31-32) 现代科学这种用以建立自身存在的哲学理念,同样否认了世界存在的实在性。

      在《眼与心》中,梅氏从美学经验出发,对世界的实在性作了充分的强调。他指出,同我思哲学和现代科学的观念相反,绘画“把可见的实存(existence)赋予给世俗眼光认为不可见的东西,它让我们勿需‘肌肉感觉’(sens musculaire)就能够拥有世界的浩瀚。”[1](P43) 在绘画中,我们的视觉“向着存在的某一织体敞开”,“眼睛寓居于其中,就像人寓居于自己家中一样。”[1](P43) 梅氏的这些论述首先强调的是世界存在的真实性。这里所说的“可见的实存”,“世界的浩瀚”,“存在的织体”都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的,虽然它们的存在并非与人无关,但是它们确实存在于人的意识和心灵之外,它们不是虚幻的东西。针对那种否认世界存在的实在性的观念,梅洛-庞蒂用富有感染力的笔调写道:“一个笛卡尔主义者可能相信现存世界是不可见的,唯一的光明是精神,全部视觉都在上帝那里形成。一个画家却不会同意我们向世界的开放是虚幻的、间接的,我们所看到的东西不是世界本身,精神只与它的思想或者另一种精神打交道。”[1](P85)

      梅洛-庞蒂所说的“世界”和“世界存在的实在性”当然与传统观念有很大不同。首先,按梅氏的观点,世界的存在是感性具体的存在,它既不表现为客观的理念、理式、神秘的物自体、后现代哲学致力于颠覆的那种“永恒在场”,也不表现为抽象的规律、规则、本质、如同现代科学所追求的那种对象。梅氏对现代科学的反感,实际上就是对其反感性存在的反感。科学拒绝栖居于世界事物的感性存在之中。“它赋予事物以各种内在模式(modeles internes),依据这些模式的指标(indice)或变量(variable)对事物进行其定义所容许的各种变形”[1](P30);它所从事的只是在实验室的控制条件下,用一些加工过的现象来映证主体头脑中的抽象的猜想。这种工作的实质是从抽象指标出发进行建构。梅氏称现代科学的这种思维是一种“俯瞰”的思维,它高高在上,“把任何存在都看作是‘一般客体’”,[1](P30),忽视事物存在的具体性特定性。依梅洛-庞蒂,“俯瞰”思维同时是一种“无根”的思维,“由此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漂泊无根的尝试”[1](P31)。“俯瞰”之所以会导致“无根”,原因在于“俯瞰”的高度是思维本身所赋予的,不是从世界的感性存在中来的。世界的感性存在是“根”,是思维、科学、精神的“根”。梅洛-庞蒂用“某种预先的‘有’(ilya)”这一哲学观念来描述“世界的感性存在”这一“根基”。他指出:“科学的思想”“应该被重新放置到”这种预先存在的“有”中,“重新放回到场景中,即让它贴近于感性的世界(monde sensible)和加工过的世界(monde ouvre)的土壤”。[1](P32) 梅氏警告:如果不这样做,“人们将进入到——就涉及人和历史而言——既不再有真也不再有假的某种文化体制(regime de culture)当中,进入到不会有任何东西把他们唤醒的睡梦或恶梦当中。”[1](P32) 梅洛-庞蒂对现代科学思维的批判具有多方面的理论意义。它以非常鲜明的形式揭示了科学和艺术在思维方式和内在精神上的差异;就纯粹自然科学的领域而言,抽象的猜想也具有使自然科学本身失根的危险,而就人的生命存在的整体领域来说,科学的抽象猜想无疑将带来极大的灾难。

      二

      其次,梅氏所理解的世界是整体的世界,世界的存在是整体的存在。所谓整体的存在意味着,不能从特定事物的角度来理解世界及其存在。任何特定的事物都不具备存在的绝对性。梅氏在《知觉现象学·前言》中说,世界要从“其绝对必要的统一性”[2](P14) 的角度来理解,“探讨世界的本质,不是探讨世界在观念中之所是”,“而是探讨在主题化之前世界实际上为我们之所是”[2](P12)。梅氏在这里所讲的“绝对统一性”和“主题化之前的所是”指的都是世界作为整体性的存在。特定事物不具备存在的绝对性,不是说它们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从来就没有以知觉对象的方式出现在人们面前;而是说它们的出现、在场是暂时的,有条件的,是依存性的。实际上没有任何事物是孤立的、或者是能以孤立的形式出现的;任何事物的存在和在场都以其他事物的存在和在场为条件。另外,任何单一事物的在场都是暂时的,甚至是瞬间的。潮涨了会退,月满了会亏,沧海桑田,白云苍狗,不能期望任何一个特定的事物能永恒的存在。世界作为整体、世界在一般意义上的存在则是无条件的,绝对的。它无所依附,因为它本身就是一切,一切都在它本身之内;在它之外,无任何存在,实际上也根本没有所谓“它之外”。要说依存,它依存的只是它自己。世界不在时间之内,无始无终,它是永恒的,它所包含的具体事物可能会消失毁灭,但它本身天长地久。梅氏在《眼与心》中虽然并没有像我们在这里所阐释的一样对“一般意义上”的世界存在的“绝对性”作正面的论述,但其对世界的整体性的指认是包含在该著的内在思路中的。他强调画家的拷问指向世界“万物”,“要么万物变成他,要么……精神通过眼睛走出来,以便穿梭在万物之中”[1](P43)。他认为“视觉是宇宙的镜子或浓缩,……个别世界通过视觉向共同世界开放”[1](P43-44)。所有这些论述都内在地表明他心目中的世界是超越了个别事物的世界整体。世界能作为整体存在,原因在于世界具有特别的“世界的质地”。梅氏对于“世界质地”的关注与强调是其后期哲学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他的著名术语“世界之肉”所指示的也就是“世界质地”。按照梅洛-庞蒂的观点,“世界之肉”不仅把世界的万事万物统摄在一起,融会在一起,而且也把作为观照者的人包容于其内。依传统的哲学理念,人既然是世界的观照者,人就必然置身于世界之外。梅氏在《眼与心》中则明确指出:“世界环绕着我,而不是面对着我。”[1](P67) “面对”意味着我在世界之外,“环绕”则表明我在世界之中。梅氏的这一论述的确同理论思维的逻辑构成了对立,因为当我们说“观照世界”时,这里的“世界”无论如何是以在我面前的一个对象的方式存在的。但是,当我们抛开传统的理论逻辑、换位到梅氏的立场上来看问题时,梅氏的观点就可以理解了:他所描述的并不是我与世界的“观照”关系,而是我与世界的“存在”关系。就存在角度看,我们不能否认“我们”的的确确是在“世界”之中的。从术语上来说,“世界整体”与前面所说的梅氏所否定的科学世界的“一般客体”有相似之处,两者都意味着对个别事物的“优位性”的排除。但这种“相似”并没有取消两者的本质区别:“世界整体”是世界作为感性存在的整体,而现代科学的“一般客体”是汰除了感性存在之后的抽象;“世界整体”排除个别事物的“优位性”,“存在的单一性”,但并不排除个别事物本身的存在,它所要求的只是在整体的关联中审视单个事物,既看到它的存在,又看到它的存在的有限性,非绝对性。对事物有限性的确认,一方面能使我们通达世界存在的整体性的深渊,另一方面,又能反过来使被拷问的事物具有更大的知觉给予性,使其存在显得更加辉煌。“在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就法国大革命可能说过的和将要说的一切,总已经处在,从此以后都将处在法国大革命里面,处在这一波涛(它在由许多细小事实构成的地基上显现自身)和其过去的泡沫以及未来的浪峰中。”[1](P69-70) 法国大革命的这种“雪球式”的发展和“庞化”是科学“一般客体”的建构所不可能想象的。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