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泰州学派美学中的“下”范畴

作 者:

作者简介:
邵晓舟,扬州大学文学院。(225002)

原文出处:
中国文化研究

内容提要:

泰州学派美学赋予了倍受轻视的“下”范畴以恰当的重要地位。“下”这一范畴包含着三个层面,分别是物质本体、平民主体和实践行动。这些在传统儒家思想中处于次要从属地位的存在,却作为泰州学派美学不可或缺的组成要素,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和重视。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8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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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州学派是我国思想史上一个独具特色的学术流派。它的存在如一条河流,从其滥觞之初——王艮讲学授徒开始,到王栋、王襞、颜钧、何心隐、罗汝芳等人,“一代高似一代”,① 不断发展壮大形成波澜壮阔之势;再到余波荡漾至李贽等人之处,直至最终式微湮灭。从时间上看,约从16世纪初到17世纪中叶,跨越100多个年头;从成员上看,有名可查的弟子传承五代,人数将近500,其中为官者约40多人,载入《明史》者20余人。在中晚明时代,泰州学派以扬泰地区为其学术思想的辐射中心,一度席卷大半个中国,可谓风行天下、声势浩大。

      应当看到,泰州学派的哲学思想虽然丰厚充实,但其中直接论述审美的内容却甚为寥寥。然而,我们却并不能就此得出结论,说泰州学派思想体系中没有美学的一席之地——哲学问题和审美问题往往是重合的,尤其在儒家学派等我国传统思想流派中,美的境界常常是哲学追求的终极目标。泰州学派便鲜明地继承了儒家思想的本质特点,始终将美学问题放在人类世界的大背景中进行探讨。从对于与现实社会生活直接相关的哲学、伦理等种种问题的经验和体悟中,以蕴含着审美趣味的解释阐发,体现出其超越性的审美追求,并以某种审美境界作为最终的精神家园。纵观泰州学派的理论可以看出,虽然这一学派并不关心文学等艺术形式,也并未针对美本身展开理性的周密阐述,但其成员对于某些哲学命题的探讨和阐发却时常渗透着一种浓厚的美学意味。更重要的是,美正是泰州学派心目中超越苦难现实的终极解放之途、人类灵魂获得安宁幸福的永久止息之所。仔细梳理其学术脉络可以看出,在泰州学派的哲学思想中,不仅存在着独具特色的美学观点,甚至已隐然形成较为完整的理论体系。

      泰州学派立足于先儒的理论体系,提炼出“百姓日用”这一核心范畴作为美的本体,并围绕它重新构建起完整的学术框架——以灵气氤氲的“生”作为“百姓日用”之美的根本特征,以躯体与精神有机融合的下层大众之“身”作为“百姓日用”之美的创造主体,以人们体验“百姓日用”时获得的最根本最真实的“乐”作为审美感受,整个体系清晰而富有鲜活的勃勃生机。因此在我国美学史上,泰州学派“百姓日用”美学不仅具有其不可替代的地位和价值,还直接影响了明清之际审美观念的深刻变革。

      诚如黄宗羲所言,泰州学派“诸公掀翻天地,前不见有古人,后不见有来者”,② 包括其“百姓日用”美学在内的泰州学派学术理论在我国思想史上独树一帜,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其独有的先进意义集中而明确地体现在一点上,那就是:重新发现并肯定了一个在传统思想中一直倍受轻视的范畴——“下”。

      一、“下”的浅析

      要深入了解“下”这一范畴,就必须先从王艮曾创作的《天下江山一览诗六首觉友人》入手,这一组小诗以灵动犀利的哲思,巧妙地用“天”、“下”、“江”、“山”、“一”、“览”六个喻体,形象地描摩出六个相应的重要范畴。

      都道苍苍者是天,岂知天只在身边。果能会得如斯语,无处无时不是天。

      ——咏天

      世人不肯居斯下,谁知下里乾坤大。万派俱从海下来,天大还包在地下。

      ——咏下

      真机活泼一春江,变化鱼龙自此江。惟有源头来活水,始知千古不磨江。

      ——咏江

      瑞气腾腾宝韫山,如求珍宝必登山。无心于宝自然得,才着丝毫便隔山。

      ——咏山

      茫茫何处寻吾一,万化流形宣著一。得一自然常惺惺,便为天下人第一。

      ——咏一

      千书万卷茫茫览,不如只在一处览。灵根才动彩霞飞,太阳一出天地览。

      ——咏览③

      由此可以看出,“天”这个范畴应当就是儒家学术思想中最高范畴“道”的化身。正如《中庸》所谓的“道不远人”,大气空澄的“天”包蕴着每个人而不被察觉;若能体悟领会到这一点,那么人们将自由从容地与道同游,出入于理想的人生境界。而“江”和“一”则形象地描绘出天道的特质,它是形式与内容水乳交融的有机统一,不仅随时随地都在生机勃勃、活泼周流地运动着,拥有亘古不灭、日新其德的活力,而且更是一切纷纭复杂的现象背后的唯一本质,也是人们认识和把握世界的最终目标。而“山”和“览”则偏重于认知的方法论,告诉人们应当怎样以恰当的方式去体悟天道:必须用一种超越性的态度去对待——既不能刻意而行着力强求,也不该执迷于表面现象和见闻知识,只有直接用心去感悟、用灵魂去触摸,才能够体会到真正的“天”。

      这组小诗以五个范畴涵盖了不同层面的哲学命题,其手法固然独出心裁,生动精彩,但不得不承认前人对“道”之本体、特性乃至认知体悟等各方面的命题和范畴都早有阐述,并已然形成完备的体系。然而泰州学派的理论却更上一层楼,在前人思想成果丰硕稠密之处显现其独创性,那点睛之笔就在于这组哲理小诗中承前启后的“下”。

      这里论述的“下”范畴,最根本的原始意义应当是空间上位于低下的、时间上处于后继的存在,如所谓的“天高地下”④ 以及“下武维周”。⑤ 因其低下和后继而渐渐引申为臣庶下属,从而拥有了身份地位上低级从属的意义,比如“居上不骄,为下不倍”,⑥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⑦ 进而由身份地位上的不够高贵,进一步演化出卑贱、愚昧、次等、末流等等品格与资质上的贬义因素,如“唯上智与下愚不移”等等。⑧ 自古以来,“下”往往与高贵的身份、崇高的思想、高尚的人格、高明的才智等一系列美好的性质相背;而与低微的出身、短浅的见识、卑下的品格、愚昧的头脑等等如影随形,从而代表着一切居于次要低等地位的负面存在。因此孔子才感叹孔文子“敏而好学,不耻下问”⑨ 是多么难能可贵,并以此作为自己为学做人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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