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还是反讽?

——对尼采一个美学观点的解读与思考

作 者:

作者简介:
颜翔林,文学博士,哲学博士后,湖州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教授。(湖州 313000)

原文出处:
浙江学刊

内容提要:

尼采《偶像的黄昏》第19节以“反讽”的修辞策略,对主体为美“立法”、以人作为美之中心和判断标准的美学观表示存疑和否定,文本解构传统美学的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暴力和话语权力,设想有一个审美活动的“更高的趣味判官”来取代人的位置,这个“更高的趣味判官”就是尼采理想的“超人”。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8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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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偶像的黄昏》第19节有一段经典的美学话语,被后世研究者引证、转述、阐释不计其数。尼采以他特有的潇洒空灵、汪洋恣肆的言说风格,一种充盈诗意和美感的格言警句,如此写道:

      在美之中,人把自身树为完美的尺度;在精选的场合,他在美之中崇拜自己。一个物种舍此便不能自我肯定。它的至深本能,自我保存和自我繁衍的本能,在这样的升华中依然发生作用。人相信世界本身充斥着美,——他忘了自己是美的原因。唯有他把美赠与世界,唉,一种人性的、太人性的美……归根到底,人把自己映照在事物里,他又把一切反映他的形象的事物认作美的:“美”的判断是他的族类虚荣心……一个小小的疑问或许会在怀疑论者耳旁低语:人认为世界是美的,世界就真的因此被美化了吗?人把世界人化了,仅此而已。然而,无法担保,完全无法担保,人所提供的恰好是美的原型。谁知道人在一位更高的趣味判官眼里是什么模样呢?也许是胆大妄为的?甚至也许是令人发笑的?也许是稍许专断的?……“啊,狄奥尼索斯,天神,你为何拉我的耳朵?”在那克索斯的一次著名对话中,阿莉阿德尼①这样问她的哲学情人。“我在你的耳朵里发现了一种幽默,阿莉阿德尼,为何它们不更长一些呢?”②

      对这一段文本,国内目前有代表性的两个理解。杨恒达在《尼采的美学思想》里认为:“尼采根据他那种美丑判断的标准,得出了‘只有人是美的’结论,这是因为尼采认为世界本没有美,只因有了人,人把世界人化了,所以世界才有美。”③经过必要的补充论证,他又说:“尼采所说的‘只有人是美的’,归根结底,是指作为艺术形象的人,而且也只有在艺术形象中,他的理论才能找到真正的出路。”④周国平在《悲剧的诞生》“译序”中阐释道:“美是人的自我肯定,根本不存在‘自在之美’。……人不但是唯一的审美主体,而且归根到底是唯一的审美对象。”⑤其他学人散见多篇论著的理解和诠释,差不多都是这两种观点的重复和认同。

      对于尼采这个文本的解读,我们分为两个步骤进行,第一是从文本外围展开理论性的清理,在思想的历史流程中判断这一文本掩盖在语言能指之下的真实所指,从而领悟其隐匿的意义。第二步骤,我们从对文本的细读入手,并且结合参照相近的另外文本,重新理解文本深层的所指意义。

      从表面能指上看,这一段为美学界耳熟能详的文本,似乎表达了尼采一种肯定性的不容置疑的意见:人在为这个世界立法的同时,也对美和审美活动行施立法权,为“美”制定了标准、规则和价值。一方面人是审美主体,唯有人这个生命形式,才担当审美责任和禀赋美感的权力;另一方面,人也担当了审美对象,在万象万物之中,因为只有人才是最美的和合乎理想的美之形式。换言之,在这个世界上,唯有人才获得成为“美”(Beauty)之中心的资格,所有的美是为人而存在的,围绕着人这个中心而运动,没有人,世界根本不存在任何形式的“美”。在这里,我们闻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这就是黑格尔美学的气息。黑格尔在《美学》中断然地说:“有生命的自然事物之所以美,既不是为它本身,也不是由它本身为着要显现美而创造出来的。自然美只是为其它对象而美,这就是说,为我们,为审美的意识而美。”⑥如果说,黑格尔的这一美学观,一方面暴露出明显的传统形而上学的逻各斯中心主义,体现主体性哲学的思维暴力和独断论的逻辑阴影;另一方面,对于美和审美的以主体性作为唯一性的逻辑设定,⑦显然体现了人类中心主义和理念至上的知识权力,一种对于其它生命形式的藐视、征服、统治和奴役的心态跃然纸上。法国后现代思想家德勒兹(Gilles Deleuze,1925-)通过对于哲学史的精湛解读,尤其是对于尼采《论道德的谱系》一书的阐释,揭示尼采哲学和黑格尔哲学尖锐对立的一个事实,“在德勒兹看来,尼采哲学的主要敌人仍然是黑格尔,他曾说,如果我们没有看到尼采著作的主要概念是‘指向谁’的,我们将会误解尼采的全部著作。在这本著作中,黑格尔的主题是作为它打击的敌人提出来。反黑格尔主义像一把利刃贯穿尼采的著作。”显然,在哲学观念和思维方式上,尼采和黑格尔走着截然不同的路径。如果简单化地望文生义地将尼采的上述文本理解为黑格尔式以人为中心的主体性美学观,那么,将是大可献疑的。接着的疑问是,如果认同尼采“以人为本”的审美观,那么,这种看似“人本主义”的美学观是否符合尼采一贯的思维逻辑和理论的整体性结构?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众所周知,作为传统形而上学和意识形态的叛逆者、一位现代的怀疑主义思想大师,尼采对于人类一直持有怀疑、批判和否定的态度,正是对于人的主体性的深刻反思,才彰显出他独特的与众不同的理论锋芒和思想色彩。在此引述俞吾金先生一段精湛之论:

      在尼采的著作中,处处透显出他对人和整个人类的蔑视。在《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序言第3节中,尼采通过扎拉图斯特拉之口,对人类做出了如下的评价:“真的,人类是一条污浊的河流。”在尼采的心目中,人和人类根本上是无可救药的。无庸讳言,这种对人和人类的极端蔑视,既源自尼采本人对生活的感受,也源自西方基督教文化对人性的界定,即人性本恶和原罪说。尽管尼采作为一个非道德主义者对人性中某些恶的方面抱着赞赏的态度,但他赞赏的只是那些匿名的恶的行为,而对人和人类始终采取了极度蔑视的立场。⑧

      显然,从尼采的思想脉络和他一以贯之的理论立场,他不可能滋生和黑格尔相一致的人类中心主义与理性主义的美学观,也不可能轻易地做出美仅仅是为人或人类而存在的判断。

      现在,我们再借鉴新批评的代表人物之一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1906-1994)的“细读法”(Close read)来解读尼采的这段话语,细读法非常注重“反讽”(Irony)策略对于文本理解的运用。这一段文字可以划分为三个意义层。第一意义层,主要是尼采表达“以人为美”和“人为美立法”的能指话语,在逻辑上是以肯定方式进行陈述。第二意义层,为尼采表达的疑问,而且是以一连串的追问表达一种明确无误的逻辑否定,这里的所指意思已经非常明显。第三意义层,尼采巧妙借用古希腊神话典故,对于第一意义层展开颠覆和嘲笑,加强和深化了文本的所指意义。显然,尼采这一文本采取“反讽”(Irony)的写作策略,他扮演一种类似柏拉图对话录中苏格拉底的角色。如果说“反讽的基本性质是对假相与真实之间的矛盾以及对这矛盾的无所知:反讽者是装作无知,而口是心非,说的是假相,意思暗指真相”⑨,那么,在第一意义层,尼采显然以佯装的方式提出自己所要否定和讽刺的对象或靶子,而留在后面进行批判和解构。所以,文本的第二意义层才是尼采的真实思想和所指意义之显现。而第三意义层,只不过巧妙地点化神话故事以增加幽默和迂回的气氛,借狄奥尼索斯之口调侃了阿莉阿德尼,而后者显然指代以第一层意义为真实意义的误解者,他们显然没有领悟文本暗藏的反讽意味。尼采的写作由此达到一种文学性的修辞效果,巩固和加深了文本的潜藏意义,也颇显出大师的文章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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