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淡”美

作 者:

作者简介:
陈良运,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福建 福州 350007。

原文出处:
湖南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本文论述当今美学界尚少涉及的一个重要审美观念——“淡”。老子从对“道”的“恍兮惚兮”感觉首出“淡”的观念;庄子在《天道》、《刻意》篇中对“淡”的心理发生作了逻辑性描述。陶渊明以“返归自然”的田园诗,提供第一批具有“淡”美特征的典范性作品;司空图以“冲淡”为众美之本,以庄子“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的逻辑推导为依据,形成《二十四诗品》的美学构架。苏轼将“淡”美由诗扩及书、画领域,并对淡美的“中”与“边”及在艺术创造实践中的把握,提出若干具有辩证意义的新见解,从而确定了“淡”在审美领域的至高地位。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8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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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G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675(2008)02—131—06

      “淡”,一个毫不眩目的字眼,作用于味觉,不在甘、酸、咸、苦、辛五味之内,许慎说:“淡,薄味也。”(《说文解字》)作用于视觉,在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之外,可是庄子说:“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将“淡”推上美学领域的崇高地位。儒家在味觉美方面不崇尚淡,孔子“脍不厌精,食不厌细”,平时耽于“肉味”,何“淡”之有?“淡”的美学意义的发明,首先要归功于道家,后世接受这一美学思想并在审美创造中努力实践的,也主要是那些受道家继而是佛教禅宗思想熏陶很深的文学艺术家。“淡”,在中国古代美学王国、文学艺术领域,一直有她欲隐欲现的倩影,追踪一下她的形迹,鉴赏一下她的美相,探讨一下其美的成因,似乎是中国美学研究中一门不可或缺的功课。

      一、“恬淡”的心理发生

      道家之“道”,似乎可用现代宇宙与生命起源的科学理论来解释:宇宙一场大爆炸之后,就有一种生命力在冥冥中运行,光临地球,这无形无状的生命力,就是老子心目中的“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四十二章)后来庄子对此作了解释:“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庄子·天地》)“道”无形无息却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在浩浩太空中赋予万物以真实的生命,让万物历亿万年从水中走向陆地,成为实在的“有名”之物,后来有了最高级的“有名”之物——人类。老子肉眼看不见那在冥冥中运行不息的生命力,但他在想象那生命力:“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二十一章)纯属发生于心灵中的幻想、幻象。他似乎也想知晓“道”的真面目,“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俗人”们可能把“道”讲得头头是道,但这位睿智的哲人却总觉得难以说得具体、讲得明白:

      淡兮,其若海;飂兮,其若止。(二十章)

      他终于使用了比喻,道像那水波淡荡的大海,又像那高空中飘逝的风。比喻也是不可靠的,“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于是他干脆作出另一个判断:“明道若昧”(四十章),道本“无名”,如果自以为把“道”看得明白了,从而“可名”,其实那根本不是“道”;惟有觉得道是那么暗昧,那么神秘,才步步接近那“绝对真理”。基于对“道”体认的经验,老子主张人的整个生命体验都应处于“若昧”的心灵状态中,并且延及外部感官: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十二章)

      色彩耀目,声音动听,味道鲜美,都会造成对“道”的遮蔽。“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三十五章)他终于将“淡”与“味”联系起来了,“淡”也是“味”,他又称之曰“无味”(六十三章有“味无味”语,即品味“淡”之味),按以“无”为本、为“母”的公式,“五味”即是以“淡”为本,依此类推,“五色”、“五音”,其本皆是“淡”,“明道若昧”之人,皆以“恬淡为上”。(三十一章语)

      老子首出“淡”的观念,是与他对那冥冥运行的生命力产生的幻象相对应的,是“道”在心灵中的能动反应。相对而言,当时的儒家也曾以“淡”言道,如《中庸》之“君子之道,淡而无厌。”但他们所谓“淡”,指的是内怀仁义道德,外不炫耀,“简而文,温而理,知远知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最终目标是“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三十三章)使仁义之道显于天下。因此,儒家言“淡”有别于道家“无为”之“淡”,其实质是“有为”之“和”,积极主动地“和五味以调口”、“和六律以聪耳”。从审美角度而言,“和”与“淡”是两个不同层次的审美观念,此不论及。

      继老子之后,庄子对“淡”的观念作了拓宽与延伸。他不求厚味而言“淡”,《山木》篇有句流传至今的名言:“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又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说的是一种人生况味。如果以“淡若水”而释“淡”,《刻意》篇有云:“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将“淡”与“清”连缀而言,赋予“淡”一个视觉特征,因而称之为“天德”之象。何谓“天德”?“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清澈流动之水是庄子心目中“淡”的美相之一。由此,他将“淡”拟之于人的心理状态,《天道》中云:“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刻意》篇,对于“淡”发生的心理及形成过程,有较系统的论述,后人将“淡”纳入美学领域,此篇有奠基的作用。

      此篇本是论述人的养神之道,明显具有心理学意义。他对“刻意”是贬责的:“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都不过是表现自己某种特立独行而已,欲隐居,欲做官,欲游学,皆是“刻意”而有为,好像是种种美事,其实完全违背了人的自然本性,只是为了“语大功,立大名”。庄子心目中的美事不是有功利效应的物质与精神的追求、满足,而在于内心的“恬淡”:

      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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