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美学思想发展的历史进程来看,梁启超无疑是由古典向现代拓进转型的重要开拓者、奠基人与代表人物之一。他与王国维、蔡元培等同处于上个世纪之交中西古今文化撞击交汇的历史交叉点上,如果我们要科学地研究与观照中国美学思想演进的历史轨迹、整体面貌与经验得失,就不可能逾越这一重要的历史阶梯。但长期以来,由于诸多复杂的原因,梁启超美学思想这份宝贵的学术与文化财富未能得到应有的重视与清理。今天,面对民族学术与文化建设的新的历史语境,面对人的素质的全面提升和人文关怀、人生意义追寻的迫切呼唤,我们重新来梳理认识、总结发掘这份美学遗产,相信对于学术建设与人文建构都将会产生积极的意义。 1从现存资料来看,梁启超的美学思想活动主要为1896至1928年间。其间以1918年欧游为界,可分为1896年至1917年的萌芽期与1918年至1928年的成型期。萌芽期以《变法通议·论幼学》为起点,借《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和《惟心》奠定了审美、人生、艺术三位一体的美学思想的基石,并以文学思想特别是文学体裁变革为中心,不仅体现了新的文学审美意识与文体审美理想的萌芽,也通过“力”与“移人”的范畴突出了艺术审美的功能问题。成型期以《欧游心影录》为起点,借《“知不可而为”主义与“为而不有”主义》、《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等一批论著,论释并建构了“趣味”这一极富特色的本体范畴,并以“趣味”为纽结将美的人生价值层面与艺术的情感实践层面相联结,集中围绕趣味美思想的建构与趣味人格的建设,拓展了审美、艺术、生活的一系列相关问题,延续、丰富、深化了前期的美学思想,建构起以“趣味主义”和“生活的艺术化”为核心的富有特色的人生论美学思想。 什么是美?梁启超强调了“趣味”即美的本体性界定。趣味是梁启超美学思想中最有特色的核心理论范畴。梁启超从中西文化中借用了“趣味”的术语,但却注入了自己的新的内涵。梁启超所界定的“趣味”既非中国传统文论中单纯的艺术情趣也非西方近现代美学中纯粹的审美趣味。在本质上,梁启超的“趣味”是一种潜蕴审美精神的生命意趣,具有鲜明的人生实践向度与精神理想向度。何谓“趣味”?梁启超认为趣味的本质就是“无所为而为”与“为而不有”的统一所达成的有“责任”的“兴味”①。梁启超把“为”视为人类个体存在的本然姿态,强调真正的人不仅要“为”,还要超越个体之“为”的成败之忧与得失之执,从而达成“不有”的境界,实现并体验个体与众生与宇宙“迸合”之“春意”。围绕着“趣味”,梁启超进行了较为系统的理论阐释与建构。他提出趣味是生活的动力和价值;趣味乃情感和环境的交媾;趣味实现的根本条件是主体具有不有之为的理想人格;趣味人格的建构既要在生活实践中涵养,也要突出重视审美实践与艺术(情感)教育;劳作、学习、游戏、艺术等实践活动都可达成趣味的境界。他强调,就本质言,趣味基于不有之为的生命实践原则。主体只有在生命实践中秉持不有之为的人格情操,才可能真正达成主体生命情感与客观环境的自由契合,成就美的趣味生命境界,即由情感、生命、创造的融铸所实现的自由生命意趣及其主客会通和谐的富有情致的具体生命状态。在趣味之境中,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和谐自由,主体“无入而不自得”,真切地体味到感性生命创化之“春意”。不有之为的趣味之境既是梁启超的理想人生,也是梁启超的审美至境。趣味之境强调的是将个体融化到众生宇宙中,从而达成不执小我、大化化我的生命境界。因此,这种趣味追求在梁启超这里就表现为对现实(生活)审美的一种英雄主义情结,追求一种大无畏的献身精神;在艺术审美中则表现为一种崇高意向,追求作家人格与作品精神的高尚性。如何实现“趣味”的人生?梁启超强调其中的关键就是“趣味”人格的建构。他指出趣味人格的建构既要在生活实践中涵养,更有效的途径就是艺术审美教育。在早期文学思想中,梁启超提出了“力”与“移人”的命题。他意识到艺术有独特之“力”,可以“移人”。但这个“力”的本质究竟是什么?“移人”的关键目标又是什么?早期的梁启超是并不明晰的。及到后期“趣味”与“情感”范畴的提出,梁启超关于审美与艺术问题的思考才丰满并明晰起来。“情感”的范畴解释了艺术之“力”的本质规定。“趣味”的范畴使“移人”有了富有特色的具体落脚点。通过趣味,梁启超将审美人生、现实人生与艺术人生紧密相融,并从前期较为狭隘的文学视阈逐步拓展到丰富多样的整体生活与艺术实践领域,从前期较为外在的社会性功能视阈逐渐衍深到人与人生的本体性价值视阈。审美、人生、艺术的同一构成了梁启超美学思想的重要理论特色与价值向度,哲学美论、艺术美论、生活美论构成了梁启超美学思想的三大层域。同时,这三个层域又通过趣味的境界获得了融通。梁启超说,最美的生活就是蕴涵“春意”的生活,是“为劳动而劳动,为生活而生活”,也就是“趣味化”的生活,是“劳动的艺术化”与“生活的艺术化”②。 梁启超从未刻意在理论上营构体系,他的美学思考始终是积极入世、直面现实的,也是始终以美关怀人生、以艺术来提升人生的。应该承认,梁启超美学思想在纵向上是有着一定的发展与变化的,但这种发展与变化不构成断层,而是一种具有内在根基的主动探索,是努力地超越自我向着美的价值与意义去迈进,而它的内在核心就是美的人生论立场。正是在对美的人生关怀与价值体认中,梁启超的美学思想由前期对美的现实功能的强调、文学的社会功能的关注逐渐转向对美的人文底蕴的观照、对文学的情感意义的探索。20世纪20年代,梁启超以对趣味与情感范畴的集中阐释,不仅鲜明地回答与呈现了他的美论、艺术论与生活论,也富有特色地完成并呈现了他的以趣味为核心、以情感为基石、以力为中介、以移人为目标的趣味主义人生论美学思想体系。这个体系融求是与致用为一体、融精神理想与现实执著为一体、融审美境界与人生境界为一体,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民族特点与梁氏特征,它非西方学术常见的显性逻辑范型,但却有着自身内在的理论基点与逻辑脉络;它非对美与审美的纯粹学理思辨,而是积极以美涵泳生命与生活。而其最突出的标志,就是以趣味主义为标杆的对于生命与生活的巨大热情与无比执著,是以趣味主义为内质的大美学观。 2从总体上看,梁启超美学思想的学术贡献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梁启超美学思想体现了新的美学意识的萌芽。二、梁启超美学思想体现了新的美学范式的创构。 梁启超美学思想是中国古典伦理美学向现代人文美学转型的重要阶梯。一方面它是20世纪中国美学启蒙主义传统的杰出代表,另一方面也是20世纪中国美学一系列新的思想意识的重要滥觞与推波者。其在新的美学意识开拓方面的贡献主要可从以下五个方面来认识: 第一,坚持美与人生的联系,强调美的启蒙价值是梁启超美学思想的基本特征。梁启超认为美是人生最重要的因素,倡导乐生爱美的人生旨趣与生活品格,审美被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重要位置上,开启了中国现代美学的启蒙主义传统,凸显了其美学思考的人生指向与实践品格。在梁启超的美学思想体系中,美的实现也就是践履不有之为的趣味原则,使生命力获得自由的激扬,从而达成人生的胜境。 第二,肯定感性生命状态的意义,突出趣味与情感在审美中的地位是梁启超美学思想的重要特质。梁启超把趣味视为人生的本质,认为趣味是生命的动力与价值所在。人生的意义就在于趣味的追求与实现。梁启超认为只有情感才能将个体、众生与宇宙融合为一,使个体进入酣畅淋漓的精神自由之境,从而实现手段与目的的同一,达成不有之为的趣味主义胜境。因此,在高扬趣味之美的同时,梁启超也大大张扬了情感的意义,给予了情感之“欲”以合法的地位。他把情感视为人类一切动作的原动力,是生命中最神圣的奥秘,宏扬以“美”之“情”与“趣”来突破僵化的“理”与“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