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视野中的马克思主义美学

作 者:

作者简介:
俞兆平,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天津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本文认为,国内马克思主义研究界,对从现代性视野审视马克思主义美学关注不够。现代化进程在文明正值增长的同时,也带来了负值效应。这一双向逆反的趋势,同时在马克思主义美学中表现出来。马克思、恩格斯认同历史现代性,因为它推动物质文明的进步、确立人的实践主体性、促使人的全面自由发展、形成文艺学科的审美独立等;同时,他们也对现代性的负面效应,如人文精神失落、人的异化、自然生态失衡、唯科学主义思潮等,提出质疑与批判。对现代性所带来的危机,马克思、恩格斯寻求各种解决途径,在美学方面,他们肯定善恶相生推进历史,重视审美、文化这一特殊的批判、重构的力量,标举人本主义与自然主义的融和统一为终极的美的境界。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8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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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社会历史的进程,在人文社会科学方面,人们不断地创立新的理论体系,以期更深入、更全面地把握现实、理解历史,尤其对于历史所积淀下来的人类精神成果则更为关注,不时从新的理论视角予以新的审视和解读,发掘出以往所未曾有的意义。现代性理论体系与马克思主义美学之间的关系研究则为其命题之一。

      现代性有着特定的内质与时间域限,它是人们对近二、三百年来现代现象的认识、审视、反思,是对现代化进程的理论概括和价值判断。这一界定源自其特定的现代结构:“如此‘现代结构’指以启蒙运动为思想标志,以法国大革命和俄国十月革命为政治标志,以工业化及自由市场或计划市场为经济标志的社会生存品质和样式”①。因此,虽然在马克思主义美学中并未出现“现代性”这一词汇,但其生成过程已客观地纳入上述特定的历史语境之中,这就确立了从现代性视野中审视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合理性。由于国内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界对这一视角关注不够,也促成对此命题深化研究的必要性,它将使我们从新的视角考察和接受马克思主义美学。

      一、对历史现代性的认同

      自近代启蒙运动以来,资本主义社会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大工业生产的展开,人这一族类的本质力量被充分地激发出来,创造了丰裕的物质财富,解放了受神学禁锢的思想,社会整体呈示出一种向前推进、向上发展的繁荣和进步景象。在启蒙运动中,现代性主要展现出正向的积极价值,正如卡林内斯库所指出:“从启蒙运动开始,现代性同进步(或更近的源于达尔文生物学理论模式的进化)之间的联姻已在双重意义上变得牢固;当这两个概念激发了乐观主义的历史进程观时,这种联姻就是积极的。”②这一进步的“乐观主义的历史进程观”一般称之为“历史现代性”。这种现代性是科学技术进步、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带来经济社会全面变化的产物,它有着如下的价值取向:“进步的学说,相信科学技术造福人类的可能性;对时间的关切(可测度的时间,一种可以买卖从而像任何其他商品一样具有可计算价格的时间);对理性的崇拜,在抽象人文主义框架中得到界定的自由理想,还有实用主义和崇拜行动与成功的定向”③。这些倾向也在马克思主义美学中展现出来。

      对物质文明进步的肯定 身处剧烈的历史转变时期,马克思、恩格斯对具有进步、乐观价值内涵的“历史现代性”趋势予以高度的评价和积极的认同,对物质社会的进步持肯定的态度。在《共产党宣言》中,他们写道:“资产阶级在历史上曾经起过非常革命的作用。”“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能够料想到有这样的生产力潜伏在社会劳动里呢?”④他们对资本主义社会在现代化进程中所释放出来的生产力,对科学技术所创造出来的物质财富,予以积极意义上的肯定,且为之振奋。

      当然,马克思、恩格斯也同时看到人类在创造物质文明,推进社会进步时所付出的残酷的代价,但他们认为,大工业所促成的现代化革命,在伟大的社会变革面前,这一代价的付出是不可避免的,若为此而陷于忧伤的话,则是一种未必可取的历史的感伤主义者。恩格斯在《论住宅问题》中提及:自从资本主义开始,工人的物质状况更为恶化了,“但是,难道我们为了这点就应当忧伤地眷恋(也是很贫乏的)埃及的肉锅,眷恋那仅仅培养奴隶精神的农村小工业或者眷恋‘野蛮人’吗?恰恰相反,只有现代大工业所造成的、摆脱了一切历来的枷锁——包括把它束缚在土地上的枷锁——并被驱进大城市的无产阶级,才能实行消灭一切阶级剥削和一切阶级统治的伟大社会变革”⑤。这里,恩格斯批判矛头所指的是普鲁东主义所谓的“永恒的公平”。他认为,这是一种庸俗的小经济学者的见解。我们不能因为现今工人阶级生存状况的恶化,而去眷恋为奴隶时期那“埃及的肉锅”可怜的满足,去怀念小手工业生产状况中那微弱的安定。作为现代性重要标志的现代化大工业的发展确是血迹斑斑的,但它却以其强大的动力砸碎一切阻碍生产力发展的枷锁,以其巨大的气势为人类历史的前进扫平道路。为此,人类个体有时要承担痛苦的,甚至有时要在尖锐的对抗中做出牺牲,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肯定族类的整体发展,才能完成伟大的社会变革,才能达到建立新文明的理想性的前景。

      人的实践主体性的确立 “现代性”的学理渊源,一般可追溯至康德的哲学与美学。虽然哈贝马斯认为,第一位对“现代”概念做出明晰阐述的哲学家是黑格尔,但从西方启蒙哲学整体着眼,康德在对传统的批判过程中,已提出“现代性”的基本观念与原则,这体现在他由对“人”的理解出发,确立了理性至高的地位与主体性原则基础;而在美学上则是确立了艺术的自主性与审美自律性。

      马克思主义美学中的人的主体性的确立,与现代性观念的展开密切相关,但其内涵却绝对不能等同于康德、黑格尔或者费尔巴哈。马克思在德国古典哲学、美学的基点上跨出了一大步,他是在实践的前提下建立起主体性的观念。对此,顾准有一精辟的发现,他认为“马克思的哲学是培根和黑格尔的神妙的结合”。“马克思根据培根主义的原则,要把这一套从思辨中拉到实践中来进行,在实践中完成”⑥。以培根为代表的经验主义的实践原则,是马克思新唯物主义的重要源头,顾准这一新的判断很值得我们进一步展开探索。

      人的实践主体性,这是马克思主义美学质的规定性之一。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指出:“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事物、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观方面去理解。”⑦这一段引文大家均耳熟能详,因为在国内20世纪80年代关于哲学、美学、文学主体性的大讨论中,它奠定了新唯物主义认识论在中国学界的理论基础。新唯物主义之所以“新”,因为,它是建立在以培根经验主义为基础的人的实践活动上来界定主体的。这样,主体对客体的认识就不像一般唯物主义那样,仅是被动地接受客体的信息,还有着自身在实践经验中所建立起来的心理图式对外在信息的接受,即同化或顺化的过程,也就是说,要从人的感性活动、人的历史实践的角度,在主体经验的基础上去理解对象。这种认识与理解是一种主客体双向逆反、同质同步的运动过程,因此文学艺术的美与创造主体的感性活动、历史实践紧密相关,具有丰富而深刻的社会、历史的内涵。这在哲学、美学发展史上是一种全新的人的主体性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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