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灵韵”一样,“震惊”也是本雅明美学思想中的重要元素之一。而如果说在其理论中,“灵韵”是传统艺术审美特征的总体规定的话,那么,机械复制时代艺术的总体美学特征便是“震惊”。在他看来,现实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猝不及防的现代人面前改变,人们传统的感知方式陷入了瘫痪,往昔的“经验”萎缩甚至失效,“震惊”已成为机械复制时代人之生存状况的普遍反映。 一、“经验”与“体验” 本雅明认为在以手工技术为主的前工业社会,人们的活动主要是依据传统的“经验”来进行的。“经验”,在他看来,“是一种传统的东西,在集体存在和私人生活中都是这样。与其说它是牢固地扎根于记忆的事实的产物,不如说它是记忆中积累的经常是潜意识的材料的汇聚。”[1]p126 可见,“经验”是随着时间流逝人们对知识的积累和总结,是积淀在人们心理结构中的文化传统和智慧结晶。人们正是借助于“经验”来理解和同化现实的世界,应对各种遭际。 但当进入了以机械复制技术为主的工业资本主义社会,经验世界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它开始贬值,而且一贬再贬,朝向一个无底洞贬下去,最终有可能变得一文不值。人们不可分割的、最放心的财产——经验交流的能力被剥夺了。尤其是一战结束后,“从战场上归来的人们变得少言寡语了——可言说的经验不是变得丰富了,而是变得贫乏了……因为从来没有任何经验遇到过如此根本性的挑战:战略经验遇到战术性战争的挑战;经济经验遇到通货膨胀的挑战;血肉之躯的经验遇到机械化战争的挑战;道德经验遇到当权者的挑战。”[2]p292 经验的失效使得人们之间进行精神、情感甚至言语交流的可能性降低到了最低点,人与人之间的冷漠程度也达到了顶点。技术的发达、外部空间的拓展和物质利益的驱使,使得人们把现实利益的满足视为生存的目标,而忽视了很多人性化的东西,人类社会空前地受到了信任危机、精神危机等现代病的挑战和威胁。 与之相适应,本雅明认为随着“经验”在现代社会的萎缩乃至消亡,作为传递“经验”的传统的讲故事艺术走向终结也就在所难免。在传统的手工业社会,技术不发达,人员地域上的流动和信息的时空传递相对较少,所以“经验”的交流便显得尤为重要,以讲述经验为主的讲故事艺术便应运而生,并且逐步占据了传统社会文学的主流地位。在此,故事成为了“经验”的承载与传递性存在。 但随着历史的发展,“叙事能力逐渐被逐出日常言语的王国”,[2]p294 讲故事艺术便渐趋消亡了。因为工业技术的不断发展使得交通、通讯手段都变得极为便利快捷,以往借助于讲故事者才能获得的“经验”,可以通过亲身经历去获取。而且生活节奏的加快,使得人们的生活愈益紧张,每天奔波忙碌,再也难以进入听故事的松弛状态之中。于是,适应工业技术社会特点、能够反映人们在技术文明时代生存境遇的小说顺势兴起了,它借助于现代印刷技术得以大批量的印制和传播并逐步取代了故事的主流地位。另外,一种新的交流形式——新闻报道也应运而生。人们能够借助于新闻记者得到准确、及时、快捷的当下信息。“新闻报道和小说一样,都是讲故事艺术面对的陌生力量,但它更具威胁。”[2]p296 当人们用“经验”的方式越来越无法同化周围世界的材料时,便催生了“体验”这种新型的把握世界的方式。在本雅明看来,在工业文明时代,“经验”的萎缩意味着现代人与传统意识的断裂,意味着个体(经验主体)在面对异己的社会现实时产生的尴尬与困惑。“体验”则是“经验”连续性断裂的标志,它呈现了个体被摘除了情感、想象、意志后的分裂、片面的生活状况,其产生是现代人面对日新月异的变化和各种无法预知的挑战时,借助于世代相传而积累下来的传统经验却无能为力,感到束手无策的心理状态下所作出的迫不得已的选择,也就是说,它的产生与现代人的普遍心理体验——“震惊”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 二、“震惊” 本雅明借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理论对“震惊”本质作了心理层面上的解析。在弗洛伊德看来,意识抑制兴奋的功能使其成为生命组织的保护层,“该保护层由它本身的能量储备装备起来,它力求维护一种能量转换的特殊形式,在这种形式中,它的能量抵制着外部世界多度的能量的影响。”[1]p131 这些能量本身对人的生命即构成了某种威胁,“意识越快地将这种能量登记注册,它们造成伤害的后果越小。”[1]p131 但是如果这种能量突破了意识防护层就会进入无意识领域,而假如人对此毫无思想准备就会陷入“震惊”。由此本雅明找到了与弗洛伊德理论的契合点,“经验”多停留于人的无意识领域,当外部的能量刺激突然闯入无意识领域,以至于人的内在“经验”对这一不速之客感到如此陌生,便会陷入束手无措的尴尬与惊讶之中,于是“震惊”体验就产生了。所以简言之,“震惊”就是人在陷入外界事物或能量的刺激时,毫无思想准备的心理反应。 本雅明运用“震惊”理论成功地分析了具有强烈“体验”色彩的现代都市生活场景。现代人处于“大规模工业化的不适合人居住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时代”,[1]p127 都市大众传统的经验结构已发生改变,人们以往真实的经验已经被都市文明大众的标准化、非自然化了的生活体验所取代,因而人们普遍具有“害怕、厌恶和恐怖”的感觉,具体体现在:首先,醉心于安逸的人们被进一步的机械化了。钟表、电话等科技产品的发明使人们的手突然一动就能引起一系列的运动。“如今,用手指触一下快门就使人能够不受时间限制地把一个事件固定下来。照相机赋予瞬间一种追忆的震惊。”[1]p146 其次,报纸的新闻报道或大城市交通同样给人此种感觉。新闻报道诉诸感官而与“传统”无关,其意图不是帮助读者把它提供的信息吸纳为读者自身经验的组成部分,而是“把发生的事情从能够影响读者经验的范围里分离出来并孤立起来”。[1]p128—129 其潜在的功能是使人们了解当下、遗忘过去,其源源不断的新闻,如日历一样不断地刷新着过去。于是面对铺天盖地的新闻信息,传统经验日益萎缩,人们陷入“震惊”之中。而都市行人一方面步履匆匆,彼此互不相干,“只有一点上建立了默契,就是行人必须在人行道上靠右边行走”;[1]p137 另一方面,在来往的车辆行人中穿行,个体被卷进了一系列的惊恐与碰撞之中,“在危险的穿越中,神经紧张的刺激急速地接二连三地通过体内,就像电池里的能量。”[1]p146 最后,“过往者在大众中的震惊经验与工人在机器旁的经验是一致的”。[1]p148 正如马克思所言:任何一种资本主义生产,不是工人使用劳动工具而是劳动工具使用工人。本雅明认为,在技术文明时代,工人们已被机器异化为物的工具,人丧失了主体性。为了使自己适应机器而不被机器贬黜,工人们必须接受各种机械主义训练,从而被日趋“机械化”,这种境况下的工人只能机械地表现自己,已丧失了自己的经验与记忆,“他们的行为是一种对震惊的反射”。[1]p148 而且,“工人在机器旁的震颤的动作很像赌博中投掷骰子的动作……工人在机器旁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从前一个动作照搬下来的,就像赌博中投掷骰子的动作与先前的总是一模一样,因而劳动的单调足以和赌博的单调相提并论。”[1]p149 由此可以看出,本雅明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批判理论的一脉相承性,这也是人们把其归为法兰克福学派成员的根本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