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史的著作的绪论中常常可以见到诸如此类的申述:尽量忠实于中国美学历史发展的原貌!这些申述的背后隐藏着美学史的“真实性”确凿无疑以及历史著作的撰述应该以此为终极追求标准的意识形态!这种申述也从某种意义上也暴露了这一追求是否可能的现实状况。当然,美学史的真实性问题首先牵扯到历史的真实性问题。 柯林武德认为:“历史虽然与小说同样是想象的产物,但历史学家的作品与小说家的作品存在本质的不同。历史学家的画面要力求真实。小说家只有单纯的一项任务:只要构造一幅一贯的画面就可以了。历史学家则有双重的任务:他不仅必须做到这一点,而且还必须构造一幅事物的画面(像是它们实际存在的那样)和事件的画面(像是它们实际发生的那样)。这种更进一步的必要性就迫使他要服从三种方法的规则,而小说家或艺术家一般来说却不受他们的约束。第一,他的画面必须在空间和时间中定位。艺术家的画面则并不需要。第二,一切历史都必须与它自己相一致。纯粹想象的各种世界是不可能有冲突的,也不需要一致。但却只有一个历史世界,而且其中的每一件事情都必定和其他每一件事物处于某种关系之中。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历史学家的图画与叫做证据的某种东西处于一种特殊的关系之中。历史学家或其他任何人所能借以判断(哪怕是尝试着)其真理的唯一方式,就是要靠考虑这种关系。”[1](P342)由此看来,柯林武德是坚信“历史”乃处理信而有征的事实,因而得与“真相”或“真理”相连。 然而,西方另一位著名的历史学家克罗齐却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句话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加以理解:一个是从作者的角度,另一个是从读者的角度。从历史著作撰写者的角度来说,人们一直在不同的时代与地点,处于不同的条件,为不同的目的,从不同的立场来撰写历史。从历史著作被接受者的角度来讲,一切历史著作为读者所理解、所接受、所认同、所传播往往又是以读者自身所处的历史语境为背景。换句话说,即历史著作的彰显和遮蔽往往是根据其著作本身对当下社会生活环境的作用及其与当下社会生活的具体境遇的关系来处理的。因为,“作为读者,我们没有人能够在一部历史著作诞生之时在场”。用法国学者高概的话来说就是:“只有现在是被经历的。过去与将来都是视界,是从现在出发的视界。人们是根据现在来建立过去和投射将来的。一切都归于现在。历史难写,正在于它与我们的现在有关,与我们现在看问题的方式以及投射将来的方式有关。”[2](P7)这种历史观点以及后来的后现代主义历史观告诉我们,我们认识到的世界是经验世界,它是我们的主体特点与客观存在互动的产物。纯客观的历史是不在场的“存在”,那种存在并不在历史学的视野当中。这种观点虽然有些偏颇,但是却帮助了我们认识到客观历史存在的复杂性。 客观历史是在过去了的或消失了的时空体系中发生的事情,时间的一维性决定了已经发生的历史事件就再也无法重现。历史事实在本质上是不在场的。人们必须通过文字、符号和遗存,经由分析、推理和想象,才能再现过去发生过的事情。因此,历史事实并不像石块那样具有明晰的样式,它是人们对以往事情的概括或叙述。正如德理达所说的:“在场的历史是关闭的,因为‘历史’从来要说的只是‘存在的呈现’,作为知和控制的在场之中的在者的产生和聚集。”[3](P31)历史记忆是经过人们筛选和重构的东西,它不可能重建另一个时空体系中存在的所有人的生活和体验,因为在历史的每时每刻都充满几乎无限的物理的和心理的事件。再说,即使对同一历史事件,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剪辑和构想。所谓的通史仍然只是一些局部历史的并置,其中空缺之处显然比充实之处多得多。 当然,即使如后现代主义所谈论的,本体的历史离不开语言的历史和认识与理解的历史。但是,把历史仅仅看作是话语和叙事显然是不够正确的。实际上,正是由于语言(话语、符号、文本等等)有助于人们认识历史事件,理解历史事实,它才与历史相连。因为,从基础和存在论的角度来说,没有历史事实作为对象,就不可能有历史认识和历史理解;没有历史认识和历史理解,也就没有历史话语和历史文本。 那么我们如何看待中国美学史的“真实性”问题呢?当代中国美学史著作往往不假思索地把“真实性”当作不言自明的确证,当做不可逾越的圭臬。但是,翻阅我们的美学史著作,根据自己的体会,常常隐隐地觉得有些疑问,让我无法释怀。 第一,美学史上的时间序列能够与历法意义上时间顺序完全一致、相互吻合吗?美学思想的历史就是按照历法意义上的时间的推衍,一个一个的美学思想家前后相继,美学思想不断发展和进步的历史吗?纵观我们大多数的美学史(尤其是审美理论美学史)构筑的主要就是美学精英耀若星辰、前后相连,不断进步发展的历史。但是,历史的“真相”果真如此吗?葛兆光在讨论中国思想史的问题时就认为“精英的思想,可能是天才的超前奇想,他们不遵循时间的顺序,也不按照思想的轨迹,常常溢出思想史的里路之外,他们象征着与常规的轨道‘脱节’、与平均的水准背离,有时甚至是时间轴上无法测定来源和去向的突发现象。”[4](P15)如果按照葛兆光先生的观点,美学精英的美学思想也可能就是天才的奇想,具有超越历史的轨迹的“脱节”现象。以孔子美学来讲,当时的礼崩乐坏的现实世界中,文与礼的脱节,而孔子却要维护礼的尊严,强调“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美学思想;当时人们追求的乃视觉、感观的快适与快感,喜好“非古之乐,乃今之乐”,但是,孔子却是要求人们追求高雅的古代音乐,守礼法、“不逾矩”。由此推论,以美学精英构筑的中国美学史就可能是非常规的美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