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J20-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667(2007)06-0035-04 从遥远的上古,人们就咄咄追问宇宙的本相、它的起始、它的边界、它的过去和未来。其间有逻辑推演的,也有感悟归纳的,虽言说各异,而其指向总一步步地趋向宇宙的本体。然则,宇宙大不可方,无穷无极,由于这种无限性,我们可以断言,对宇宙的认识是一个无限的过程,决不会有它的终结。儒家说:“一物不知,儒者之耻。”这是一种追索的决心,而普天之下、亘古至今,尚没有一个人敢说万物皆备于我。那么,圆融的解释,只可能假设一个“造物”的“合目的性”。在西方将可能解答的交给科学家,而不能解释的交给上帝;在东方将可能解答的交给睿智的感悟,而不能解释的交给道家的道、佛家的般若、儒家的天。上帝、佛、道和天,在智者那里,不是实体,而是冥不可知的、人类尚未达到的智慧的象征,这象征使人敬畏,同时也慰藉人类,于是产生了宗教。宗教当成为统治者工具的时候,正如马克思所说它会成为一种麻醉剂,但当他作为认识的不可达致的极限时,它则是一种对人类无言的教诲,教育人类不至陷入妄自尊大的泥淖。 1 于是在东方将宇宙的本初视为佛家的“空”和道家的“无”,那是一个空无一物的,没有时间和没有空间的真空,那儿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那儿是无极之门、是无何有之乡。一切的实体,都是刹那的风、土、水、火的四大假合,一切都归于“诸法空相”,一切都会“复归”,复归于朴、复归于无极、复归于婴儿。返朴而归真成了东方至高睿智的理想,这种玄思和西方一步步的推理和求证是大异其趣的。西方人从古希腊亚里斯多德的逻辑学出现之后,他们不愿囿于玄思冥想。逻辑实证,成了他们一步步走向科学的不二法门。科学家们的好奇心,是科学进步之母,但被东方人嘲笑为机事和机心。东方睿智的玄想和愚昧比邻,我们很难要求每一个东方人都是圆融的、智慧的、先知的,东方先知们的智慧直到今天依旧永葆厥美,而无知信徒的迷信则和智慧的创说者完全分道扬镳,丛林和道观缭绕的烟火只能迷惑无智的眼睛,高僧大德却并不重视这一切,他们只求静思和解脱,只求撄宁和坐忘。 2 “空”和“无”与“意”和“境”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与科学之发展大体无关。而对东方的诗艺、绘画却授予了大恩大惠。中国由于地域的封闭,诗与画终于在这凭虚御风的境界中得以历经数千年的持续不断的发展,从而和西方的艺术语言深深地划下了鸿沟。近世以还“中西合璧”一度成为了时髦,至今方兴未艾。我们可以欣赏他们的努力,但是,作衔石而填海的精卫,则不免是一种神话的幻想。去年是荷兰伦勃朗诞辰400周年,是八大山人诞辰380周年,他们同时活在这个地球上,无Fax和Email,完全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他们的作品在今天的邂逅,我们在感观上是那样的迥异,但他们都创造了不朽的美,但我不能相信,他们能熔于一炉。音讯的阻隔,对于艺术或者正是一种了不起的存在方式,这是农耕社会对人类艺术的不朽贡献。因为有了这种差异性,伦勃朗和八大山人才有了各自存在的充分理由。玉洁的大理石和强烈阳光对古希腊的雕刻是自然的恩赐;而一般的岩石、平和的阳光,则使中国有了云岗和龙门的石刻。对肌肉解剖的尽精刻微,与逻辑有关,创造了至美的不朽的维纳斯,而对“意”和“境”的表达,与归纳有关,我们可以看到了动人心旌的乐山大佛。 3 于无字处读文,于无笔墨处看画,这是中国诗人和画家不逾的信条。“作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则是大文豪苏东坡对误入诗门与画界愚瞽们的批评。我们当然知道,苏东坡不仅是一位卓越的诗人、文章之司命,同时他是画家、书法家,在灵魂上他皈依儒教、佛教和道教,有了儒教,他可以是朝廷的或地方的好官;有了佛教的禅宗,他可以和佛印夺席谈经;有了道教,他会感悟“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并在海南岛渡过他艰苦但却快乐的岁月。他在中国画史上,是文人画理念的奠基者,“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读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这是他不朽的名言。19世纪德国的康德将诗艺置于至高的地位,诗艺在绘画中形象地、持存性地给人类灵魂以崇高的趋向,在中国最早知道和翻译康德的著作的是王国维,而他的《人间词话》,则成了人们的美学教科书。王国维之所以与康德、叔本华、尼采一拍即合,是由于他内心所固有的中华文化的精华,在至高之境与他们相通。 4 中国文人画自公元11世纪兴起,中国的文学、哲学、宗教浸透到绘画的领域。文人的介入,是中国艺术各门类月照中天、花开满树的根本原因。而中国崇尚自然,倡导天人合一的哲理,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美术史。中国本土的老、庄哲学,和印度佛教的东渐使禅宗成了主流,这是中国艺术奔逸绝尘的伟大思想动力。会意、苟简、为道日损、返朴归真等理念使中国士人而从艺的群体胸襟豁然开朗,是心中一盏历历孤明之灯、是天宇的无远弗界的无量光照。今天,中国的艺术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厥美长存的根本原因正在于此。“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定法而不议,万物有常理而不说”。美,存在于客观的大造,那是不假发明的自在之物,人的本分是发现它。这种美在日月星辰、在大地山河、在惊雷闪电、在一草一木,在一片雪花、在一阵细霰。罗丹说:“不缺少美,只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对了,这一点上,他的言说针对着天下所有的人,然而,我们似乎可以自豪地讲,中国人在发现美的眼睛方面,确确实实比其他的人类群体略高一筹。“得鱼而忘筌、得兔而忘蹄、得意而忘言”(庄子)、“观于象外,得之环中”(张璪)重要的是“意”、是“环中”。而一切艺术表现的手段,如果与此背道而行,那么立见其匠、立见其俗、立见其笨。“智慧”是佛学的终极追求,“智慧”遍列法相、深入法性深层,它不只使人们神宁气静,而在此之际,心灵的大超越则使卓越的艺术家与“天地精神相往还”。所有的鄙俗,无非是人欲使然,所有的无明烦恼曾使人类堕入黑暗,万劫不复。而一旦醍醐灌顶,那你彻上彻下、彻里彻外,都经受了前所未有的洗礼,那时你离“天人合一”只是一步之遥。人和天的龃龉原本是人类自身的毛病所造成,而在艺术上,发现不了美,犹是肌肤之病,也许艺术家本意不坏,然而才学不逮,使之终身勤于斯而不闻道。倘非其然,而是故意与天地大美为仇寇,那就是不可饶恕的了。前者如乾隆年间的郎世宁,后者则如后现代派诸公如杜桑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