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关于中国近代文化转型的几个重要观念

作 者:

作者简介:
耿云志,中国社会科学院 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   耿云志(1938- ),男,辽宁海城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安徽史学

内容提要:

在令大多数中国人长期困惑的中西文化的关系问题上,胡适认为关键的问题是,如何能使中国文化与看来同自己的固有文化大不相同的现代世界新文化泰然相处,并怎样以最有效的方式吸收现代的新文化,使它能同我们的固有文化相一致、相协调和继续发展。胡适指出,各民族的文化本质上是有同一性的,是可以互相借鉴的。因此,不存在所谓东方文化是精神的,西方文化是物质的这种大分别。胡适又指出,历来各民族的文化交流的常态都是自由选择,各取所需。胡适还强调指出,任何文化都有其自身的“根本保守性”,也就是所谓“文化本位”。这个“文化本位”实际上就是那无数的人民。基于这样的认识,就能够以一种开放的文化观念来处理中国文化与世界新文化的关系,化解种种困惑,较好地解决近代文化转型中遇到的各种问题。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07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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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825.1文献标识码:A文章标号:1005-605X(2007)05-0107-10

      中国近代文化转型,照我的理解,是指从近乎封闭的,与大一统的中央集权的君主专制制度相联系的,思想定于一尊的,汨没个性的古代文化,转变到开放的,与民主的政治制度相联系的,多元的,鼓励个性发展的近代文化。这个转变是一个非常漫长的历史过程,这个过程至今尚未结束。从晚清以来的一百余年中,有两个时期显得特别重要,一个是清末戊戌变法至辛亥革命时期;一个是民国成立后的新文化运动时期。前者因急遽的政治变革与革命运动带动了社会文化的变动;后者则是直接的文化自身的觉醒。在前一个时期,胡适还只是一个读书的少年,但他也在一定程度上参与了那个过程。在后一个时期,胡适是公认的那场运动最重要的领袖之一。所以,胡适可以说是中国近代文化转型的一位见证人,一位权威性的诠释者。他有关这一过程的思想、言论,对我们应具有借鉴和启示的意义。

      一、正确地提出问题

      1915年《青年》杂志创刊,文化问题的讨论逐渐展开。当时讨论最多的是东西文明、东西文化之比较。如陈独秀、李大钊、杜亚泉等等陆续发表了许多文章,都是企图说明东西文明、东西文化差异与优劣的评论。例如他们指称,西洋是动的文明,东洋是静的文明;西洋人好竞争,东洋人喜安和①。有的甚至细加分别,认为东西之文明,“一为自然的,一为人为的;一为安息的,一为战争的;一为消极的,一为积极的;一为依赖的,一为独立的;一为苟安的,一为突进的;一为因袭的,一为创造的;一为保守的,一为进步的;一为直觉的,一为理智的;一为空想的,一为体验的;一为艺术的,一为科学的;一为精神的,一为物质的;一为灵的,一为肉的;一为向天的,一为立地的;一为自然支配人间的,一为人间征服自然的。”② 等等。这种外在的比较观察,有时固然也能道出某些真相,例如他们说,西洋人以个人为本位,东洋人以家族为本位③。但总的说来,他们的观察是表面的,肤浅的,其判断是倾向于主观的。基于这种表面的观察和主观的判断,在逻辑上很容易导出对于东西文化问题的一些流于主观片面的看法:例如,以为东西文化各走极端,主张调和折中之;杜亚泉可为代表。又例如,认为东西文化绝异,不能走到一起,不能相互融通;梁漱溟可为代表。又例如,以为西方文化尽是优点,东方文化尽是劣点,于是倾向于以前者取代后者;陈独秀可为代表。

      杜亚泉认为,自欧战后,西洋文明已暴露其缺点。于是,对西洋文明的信赖,不能不为之减弱。而东方文明之缺点,早为识者所共认。他说:“平情而论,则东西洋之现代生活,皆不能认为圆满的生活,即东西洋之现代文明,皆不能许为模范的文明。”他认为,人类文明之两大重心,一为经济,一为道德。在经济上,西洋人为满足欲望而无限制地发展生产,其发展生产的手段即是科学;东方人则以满足生活之需要而止。于道德上,西洋人崇力行,东方人尚理性。杜氏有鉴于此,主张“以科学的手段,实现吾人经济的目的;以力行的精神,实现吾人理性的道德”④。基本上是取长补短的一种常识的见解。这种见解,是基于东西方文化优劣点的比较,企图将两者的优点结合起来,使成为既胜过东方文化,又胜过西洋文化的一种新的文化。这样的主张,自然谁也不能说它不对。问题是在于这种主观的良好愿望如何才能实现。折中论者之失于主观,就在于,他们把新文化的建设,看成是像厨师在厨房里调和五味,或化学家在实验室里做化合实验那样的简单操作。实际的文化交流与文化融合是要复杂千百倍的事情,它是整个民族都参与其中的事情。好心的折中论者们,任何人都不具备掌控这一复杂过程的能力。

      梁漱溟集中表达其文化思想的名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也是从表面的、主观的东西文化之比较而推阐出来的⑤。他从东西文化根本相异这一点出发,认为“要将东西文化调和融通,另开一种局面,作为世界的新文化”,乃是“胡涂、疲缓,不真切的态度,全然不对”⑥。梁氏遂将东西文化之不同,又从哲学的高度加以深化,概括为:“西方文化是以意欲向前要求为其根本精神的”⑦。他把东方文化又区分为中国文化与印度文化两支,认为,“中国文化是以意欲自为调和持中为其根本精神的”;“印度文化是以意欲反身向后要求为其根本精神的”⑧。关于印度文化,我们暂且不论。我们主要看梁氏对于中国文化与西洋文化的关系问题持何种见解,抱何种态度。梁氏不但认为中西文化调和是“完全不对的”,而且认为,中国文化与西洋文化走的根本就不是一条路。他说,中国人“无论走好久,也不会走到那西方人所达到的地点上去”⑨。他认为中西文化的不同,不是一个高了,一个低了;或一个走快了,一个走慢了,而是两家各走自家的路。梁氏特尊崇孔子,故又把中国人走的路说是“孔家的路”。梁氏承认西洋文化的诸多优点。但他认为,欧洲大战以后,世界正面临一次大的变化。西洋人原来所走的文化路线碰了壁,弄得西洋人的生活“不自然,机械,枯窘乏味”⑩。所以,西洋人的生活态度须要转变到中国人的生活态度上来,即要从向外追求,变为向内自求调节。梁氏大胆地下结论说:“质而言之,世界未来文化就是中国文化的复兴”(11)。我们可以将它视为中国文化救世论。

      陈独秀是新文化运动的主要领袖,态度亦比较地激进。他认为,自西洋文化输入我国,初知学术不如人,继知政治不如人,及今乃知伦理道德不如人。“此而不能觉悟,则前之所谓觉悟者,非彻底之觉悟”(12)。彻底的觉悟,就是必须于学术、政治以及伦理道德,全面地学习西方。他说:“欲建设西洋式之新国家,组织西洋式之新社会,以求适今世之生存,则根本问题不可不首先输入西洋式社会国家之基础,所谓平等人权之新信仰,对于与此新社会新国家新信仰不可兼容之孔教,不可不有彻底之觉悟,猛勇之决心。否则不塞不流,不止不行。”(13) 陈独秀在许多文章里,都不同程度地表示出,要尽可能彻底地洗刷掉中国固有文化之一切不适于新时代的东西,代之以借鉴于西方的新思想、新文化。我曾指出,尽管陈独秀比较激进,也不能把他归结为所谓“全盘反传统”或“全盘西化”(14)。但我们应可承认,陈独秀的语言表述,确容易使人理解为,有以西洋文化将传统文化取而代之的倾向。在知识与训练方面均欠成熟的青年人中间,尤易造成此种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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