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全盘反传统”问题之考辨

作 者:

作者简介:
严家炎,北京大学中文系。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本文认为,把“五四”新文化运动说成是全盘否定传统文化、造成“断裂”的说法,在三个层面上都存在着问题:第一,这种说法把儒家这百家中的一家当作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全盘;第二,这种说法把“三纲”为核心的伦理道德当作了儒家学说的全盘;第三,这种说法忽视了即使在儒家文化中,原本就有的非主流的“异端”成分存在。在此基础上,作者力图对“五四”的“偏激”以及“五四”与“文革”的关系作出新的理解。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07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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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编号:0257-5876(2007)03-0004-08

      我今天所要涉及的“‘五四’全盘反传统”问题,来源于美国的一位学者,就是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历史系林毓生教授。他有一本书,叫《中国意识的危机》,1986年由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是穆善培先生翻译的。这本书出版以后在中国引起了一定的反响。当时年轻的学者有些赞成,有些不赞成,所以我想借他的这个话题说说我的一些想法。林毓生教授的观点很激烈,他把“五四”和“文革”相提并论,认为“五四”是全盘反传统的,而彻底的反传统就造成了中国文化的断裂,带来了中国意识的危机,影响所及,才会有后来的“文化大革命”。用林教授的话来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中,又重新出现‘五四’时代盛极一时的‘文化革命’的口号,而且发展成非常激烈的1966—1976年间的‘文化大革命’,这绝非偶然。这两次文化革命的特点,都是要对传统观念和传统价值采取嫉恶如仇、全盘否定的立场。”林先生还认为:“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史的最显著特征之一,是对中国传统文化遗产坚决地全盘否定的态度的出现与持续。”① 而首开风气的是“五四”。一些赞成林教授观点的年轻学者,虽然对新文化运动的功绩有所肯定,却也认为:“主导‘五四’文化运动的领导者与文化的激进主义结下了不解之缘,其表现为以‘打倒孔家店’为口号的全盘否定儒家与中国传统文化的激烈态度。”② 而且我看到有一种教材已经把这种观点写进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认为没有“五四”就可能没有后来的“文革”,“五四”直接影响了后来的“文革”。

      这样一种说法,我觉得是需要讨论的。把“五四”归入激进主义并不是不可以,与相对保守的学衡派相比,“五四”的主潮当然是激进的。但问题在于,像“五四”这样一场文化运动,能不能叫做“全盘反传统”?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不符合事实的。我把整个《新青年》——从1915年开始创刊的《青年杂志》(第一卷叫《青年杂志》,第二卷起才叫《新青年》)到1923年成了中共中央机关刊物的《新青年季刊》——都读了一遍,我想讲一些个人的看法。

      我想分三个问题来讲。

      一、“五四”新文化运动真是“全盘反传统”吗?

      我觉得,“五四”新文化运动有自己的问题,但是不能把这场运动的性质判定为“全盘反传统”。林毓生先生的一个大前提恐怕靠不住:他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之所以发生,是因为“辛亥革命推翻普遍君权”,造成了“传统文化道德秩序崩溃”,“五四”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起来,利用这个空隙来“全盘反传统”的③。这就把事情讲反了。辛亥革命是推翻了清朝皇帝,但并没有破除君权观念、纲常名教和封建道德,“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一套还在人们头脑中深深扎根。辛亥革命之前民主共和的舆论准备很不够,当时主要是动员汉族起来反对满族贵族的统治,革命内容主要是反满,传统文化道德秩序并没有崩溃,并没有解体。如果君主专制真的已经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那么还会有1916年袁世凯的称帝吗?还会有1917年张勋的扶植溥仪复辟吗?“五四”的一位学者高一涵在当时就说:辛亥革命“是以种族思想争来的,不是以共和思想争来的;所以皇帝虽退位,而人人脑中的皇帝尚未退位”(《非君师主义》)④。这个看法是符合实际的。辛亥革命吃亏的地方,就是不像法国大革命之前有一个启蒙运动,以致革命之后,封建思想、帝制思想还普遍存在于人们头脑里,认为没有皇帝不行。举个简单的例子:连杨度这样一位曾经帮助过孙中山、坚决拥护改革的人,在1915至1916年间竟然也提出“共和不适合于中国”,他给袁世凯上表“劝进”,劝袁当皇帝。所以,林毓生先生所谓“辛亥革命推翻普遍君权”,造成“传统文化道德秩序崩溃”这个大前提就搞错了,他没有顾及许多事实,只是出于想当然。

      弄清了这个大前提,我们才能正确理解“五四”。可以说,正是由于袁世凯和张勋接二连三地复辟,重新恢复帝制,以及像康有为这样维新运动中的激进人物都主张要把孔教奉为国教,列入民国时代的宪法,都拥护帝制,才引起了新一代知识分子的忧虑和深思。“五四”先驱者觉得,中世纪的封建文化思想还深深地统治着人们的头脑,所以需要一场新文化运动,所以需要文学革命。陈独秀在《旧思想与国体问题》一文中说得明白:

      腐旧思想布满国中,所以我们要诚心巩固共和国体,非将这班反对共和的伦理、文学等等旧思想,完全洗刷得干干净净不可。否则不但共和政治不能进行,就是这块共和招牌,也是挂不住的。⑤

      “五四”新文化运动就是在这样一种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发生的,它实际上从思想战线的角度为辛亥革命补上了缺少的一课。

      在帝制拥护者抬出“孔教”作为护身符的情况下,《新青年》编辑部为了捍卫共和国体,不得不围绕现代人怎样对待孔子和儒家的问题展开了一场争论。1917年初,在陈独秀发动重评孔学的运动之后,吴虞从四川致信陈独秀说:我常常说孔子自是当时的伟人,然而如果今天有人还要搞孔子尊君的一套,要恢复皇帝的制度,要阻碍文化之发展,要重新扬起专制的余焰,我们就不得不来批判他(大意)⑥。这个话确切地说明了《新青年》是被迫应战的。《新青年》上最早发表的评孔文章是易白沙的《孔子平议》,说理相当平实,作者认为:“孔子尊君权漫无限制,易演成独夫专制之弊”;“孔子讲学不许问难,易演成思想专制之弊”;孔子思想被历代君主利用而造成许多悲剧,并不是偶然的。易白沙还认为:“各家之学,也无须定尊于一人。孔子之学,只能谓为儒家一家之学,必不可称为中国一国之学。盖孔学与国学决然不同,非孔学之小,实国学范围之大也。”“以孔子统一古之文明,则老庄杨墨,管晏申韩,长沮桀溺,许行吴虑,必群起否认。”⑦ 态度比易白沙更激烈的是陈独秀。他的《吾人最后之觉悟》、《宪法与孔教》二文指出:在民国时代,“定孔教为国教”是倒行逆施;“三纲说”“为孔教之根本教义”,“尊卑贵贱之所由分,即‘三纲’之说之所由起也。此等别尊卑、明贵贱之阶级制度,乃宗法社会封建时代所同然”。我们如果在政治上要采用共和立宪制,必须排斥这类学说。而且,陈独秀还说,“旧教九流,儒居其一耳”,如果现在学习汉武帝的做法,罢黜百家,独尊孔氏,学术思想就会形成专制,带来的祸患就太厉害了,这种思想专制的可怕远在政界帝王之上⑧。在答常乃德的信中,陈独秀还补充了一句:如果只许儒家一家存在,那么孔学本身也会因为独尊的缘故而僵化、衰落,因为没有人跟它讨论、批评⑨。在《复辟与尊孔》中,陈独秀又说:“盖主张尊孔,势必立君;主张立君,势必复辟,理之自然,无足怪者。故曰:张、康复辟,其事虽极悖逆,亦自有其一贯之理由也。”⑩ 陈独秀由“三纲”为儒家根本思想,得出“孔教与帝制有不可离散之因缘”(11) 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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