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对东欧十月危机的反应和思考

——“波匈事件与中国”研究之二

作 者:

作者简介:
沈志华,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上海 200062

原文出处:
史学月刊

内容提要:

1956年10月发生的波兰和匈牙利危机对中国同样产生了深刻影响和巨大震动。刘少奇和周恩来等人认为主要是解决执政党本身的问题。毛泽东则强调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强调加紧思想教育。针对铁托的演说和社会主义阵营的思想动荡,中共领导人第一次提出了批判修正主义的问题。面对中国社会的反应和“少数人闹事”,执政党的主旨是调整原有方针、政策,采取某些“让步”措施。而毛泽东则把社会思想动态问题看得比较严重,为以后的“整风”和“反右”埋下了伏笔。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07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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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7;K513;K5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583-0214(2007)01-0075-15

      1956年11月,东欧的十月危机过去了,华沙和布达佩斯也逐渐平静下来。然而,波匈事件对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影响,对于社会主义各国选择发展道路的影响却远未消失。1948年苏南冲突爆发时,社会主义阵营曾出现过一次“地震”,其结果是,东欧各国被迫走上了苏联式的社会主义道路。①对于铁托的“反叛”,斯大林可以倚仗其权力和威望发动一次政治围歼战,通过召开共产党的国际组织会议解决问题。这一次情况完全不同了:斯大林和共产党情报局都已不复存在,莫斯科面对的也不是几个共产党领导人,而是成千上万走上街头的民众。如果不肯让步,那么通过武力(布达佩斯)和武力威胁(华沙)应对危机,似乎就成为苏联惟一的选择。中共领导人并非在原则上否定使用暴力手段,对哥穆尔卡的支持仅仅是因为他反莫斯科而不反社会主义,而当毛泽东认定纳吉已经向资产阶级屈膝投降时,便坚定不移地提出了武力镇压的主张。②然而,痛定思痛,作为社会主义阵营的重要成员,中共及其领导人不能不思考:导致波匈事件发生的原因和条件在中国是否也程度不同地存在?东欧危机会不会在中国引起“多米诺骨牌”效应?中共作为执政党该如何应对在中国已经出现的群众闹事现象?苏共二十大和批判斯大林的问题出来后,中共的主要精力在于统一党内的思想认识,并在此基础上调整执政方针和路线。通过召开八大,这些目的已经达到。现在突然又冒出一个波匈事件,而且其影响和震动远远大于前者。那么,中共在波匈事件中究竟看到和吸取了哪些经验、教训?③

      一 中共八届二中全会上的不同声音

      刘少奇及其率领的代表团从莫斯科回国后,11月10日,中共召开了八届二中全会。参加会议的共296人,分为9组。全会在中南海怀仁堂举行,开了6天。[1]④

      会议先由刘少奇作关于时局问题的报告。报告共讲了六个问题。刘少奇首先指出波匈事件的共同特点是“广大群众的反苏运动,是社会主义内部的问题”,接着提出这两个事件性质不同:“波兰事件非马克思主义有一些”,而“匈牙利事件是反革命取得领导权”。在详细介绍了波匈事件的处理经过后,刘少奇对这次“共产主义内部最严重的事件”分析了其发生的远因和近因。远因之一,波兰和匈牙利都是苏联解放的,在对地主、资产阶级的斗争中,没有把工人和农民阶级组织起来,也没有划清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界限;知识分子没有思想改造;肃反中犯了错误,整了好人,真正的反革命却没肃清;工农缺乏阶级觉悟;对待民族问题也同样没有阶级观点。远因之二,重工业投资过多,不重视轻工业、农业,人民生活没有改善;领导人有特权,人民生活苦,群众不满。远因之三,搞教条主义,照搬苏联不灵,便失去信心;苏联干涉其内部事务,有大国沙文主义错误,损害了这些国家的民族尊严。近因之一,苏共二十大批判斯大林的错误,在党员群众中引起思想混乱;二十大后控制不住,煽起反苏、反斯大林的浪潮。近因之二,事件发生初期,苏联处置不当,特别是波兰事件。近因之三,南斯拉夫进行煽动。谈到中共的立场时,刘少奇说:我们的方针,第一点是中苏两党团结,第二点是做好我们的工作,第三点是给兄弟党提意见要谨慎。[2]⑤

      关于如何以波匈事件为前车之鉴,以免重蹈覆辙,刘少奇提出了一个“根本问题”,就是防止党和国家的领导机关及各级领导人脱离工农劳动群众,形成新的“贵族阶层”。刘少奇指出:鉴于若干社会主义国家的情况,国家的领导人员有可能成为一种特殊的阶层,特殊的“统治阶层”。

      关于防止新贵族阶层出现的措施,刘少奇首先提出的是必须对权力有所限制,对人民实行民主:“什么事情他有多大的权力,什么事情不准他做,应该有一种限制。我们是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只能对反革命阶级、反动势力和反革命分子实行专政,对人民群众不能用专政的办法,在人民内部只能实行民主。当然,这是有领导的民主,不是有些人所讲的大民主、无领导的民主。”其次,“国家领导人员的生活水平应该接近人民的生活水平,不要过分悬殊”。这包括缩小工资差别,取消特权等。刘少奇还谈到了取消干部终身制的问题,认为在这方面可以参考西方国家的做法,他列举了美国华盛顿、艾森豪威尔、马歇尔的例子,又借用毛泽东的话说:资产阶级民主,特别是初期,有那么一些办法,比我们现在的办法更进步一些。最后,刘少奇讲到了经济发展方针的问题,强调说:“我们工业建设的速度要放在一种稳妥可靠的基础上。什么叫稳妥可靠呢?就是群众不至于上街游行,不至于闹事,还比较高兴,能保持群众的那种热情和积极性。”他赞同陈云的意见,也主张经济建设速度宁可“慢一点”,“稳当一点”。[3](p515~518)

      刘少奇的倾向是明显的,即在共产党内部找原因,所谈的预防措施,重点也是改进执政党的某些制度、政策、方法。报告把问题的落脚点锁定在经济方针,把波匈事件的教训与重工业和轻工业的关系、积累和消费的关系联系起来。

      接着,周恩来作关于1957年国民经济计划的报告。周恩来先谈了波匈事件的两个教训:第一点,在中国,对周围兄弟国家也有个别大国主义的做法,对兄弟民族也还有大汉族主义倾向,也产生过领导脱离群众、不关心群众利益的事情。周恩来特别指出,中国的特殊化和官僚化,是有封建特色的,“封建官僚的习俗在社会上还存在着”。第二点,优先发展重工业的原则是对的,但是在发展中忽视了人民的当前利益。直接与人民利益关系最大的是轻工业、农业,轻视这两者就会带来不好的后果,就会发生经济发展上的严重不平衡。周恩来强调指出:“发展重工业,实现社会主义工业化,是为人民谋长远利益”,但“如果不关心人民当前的利益,要求人民过分地束紧裤带,他们的生活不能改善甚至还要降低水平,他们要购买的物品不能供应,那么,人民群众的积极性就不能很好地发挥,资金也不能积累,即使重工业发展起来也还得停下来。所以,这一条经验也值得我们在建设中经常想到。一些社会主义国家发生的事件值得我们引为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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