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引言:从“祭不越望"到“行祠”林立 按照早期儒家的观念,人们的祭祀权力与其社会地位紧密相关,《礼记·曲礼下》云:“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岁遍;诸侯方祀,祭山川,祭五祀,岁遍;大夫祭五祀,岁遍;士祭其先。”① 统治天下者可以祭祀所有的神灵,诸侯只能祭祀境内的神灵,一旦失去土地的统治权,也就丧失了该地神祇的祭祀权。这是一种将现实世界秩序与虚拟世界秩序重叠并给予整齐化的观念,用春秋时期楚昭王的话来说,就是“祭不越望”。② 不过,这种观念或原则在对人们祭祀对象加以规定的同时,也限制了信仰世界神灵传播的可能性。既然人们只能按政治权力、社会地位供奉与本地有关的神灵,那么神灵就无法超越边界,因而大部分神灵最初只能是地方性的。③ 当然,现实不可能完全符合理想中的观念或原则。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已经出现了某些非礼祭祀,如越望之祭、越份之祭,遭到一些传统维护者的批评。东汉末还出现了单个祠神广泛传播的现象。例如,汉初助汉室平定诸吕、立文帝的城阳王刘章死后,在其封地内立祠祭祀,其信仰连绵不断,至东汉后期,“自琅琊、青州六郡,及渤海都邑乡亭聚落,皆为立祠,造饰五二千石车,商人次第为之,立服带绶,备置官属,烹杀讴歌,纷籍连日,转相诳曜,言有神明,其谴问祸福立应,历载弥久,莫之匡纠。”④据王沈《魏书》记载,当时奉祀刘章的神祠共有六百多座,推动该信仰的群体除了巫觋之外,最重要的可能是商人。⑤ 不过,笔者在翻阅宋代以前的传世文献、出土碑志、敦煌文书时,很少见到这类违背“祭不越望”原则的现象。常见的祠神信仰的范围一般在与祠神有关系的地区,人物神在与其生前有关之地区,山川神须是山川所在之地。这是宋以前祠神信仰的大致状况。 越望之祭的大量出现应该始于宋代,尤其是南宋,不仅有东岳那样在官方推动下行祠遍布的事例,也出现了受民间支持的蜀中灌口二郎神和梓潼神“似乎割据了两川”的现象,⑥ 神祇在各种力量的推动下走向他乡已经很常见。这种情形在宋代文献中的反映,便是与“祖庙”、“本庙”相对的“行祠”、“别祠”、“行庙”、“行宫”、“别庙”等用语已十分普遍,官私所修方志“祠庙门”,也经常提到某某行祠,首都临安的方志更有“外郡行祠”一目。⑦ 说明宋代已有相当数量的祠神信仰走出其源发之地,向其他地区,甚至向首都传播,拥有一定数量的信众之后,在他乡建立起比较稳定的祠宇,形成新的信仰中心。这些外乡来的行祠遍布各地,影响甚大,通常能够得到传人地民众和官方的认可,以至官修的《咸淳临安志》需要为之单立一目。 应该说,从“祭不越望”到“行祠”林立是中国民间信仰发展历程中的重要变革之一,也是唐宋变革中民间信仰世界出现的诸多新现象之一,对后世影响深远。对此,国外学者贡献比较突出,较早的是祁泰履(Terry Kleeman)对梓潼神的研究,他指出梓潼神的传播与南宋末年的四川移民、道教有密切关系;⑧ 韩森(Valerie Hansen)对宋代的四位地区性祠神——五通、张王、天妃、梓潼做了全景式的分析,认为新庙宇的增加是沿水路推进的,地区性祠神的崇拜最先都出现在经济发达地区,行商和任职于外乡的官员是其主要支持者和传播者,祠神信仰传播是商业革命在信仰世界的反映。⑨ 最近,万志英(Richard von Glahn)针对韩森的观点,提出信徒和宗教人士在五通信仰传播中的作用不亚于商人,并谈到朝圣信仰中心对信仰传播的重要意义。⑩ 这些见解从各自的具体研究对象、视角揭示出宋代祠神信仰传播的某一方面,为进一步研究开辟了道路。例如,信仰传播与唐宋变迁中商业革命之间的关系,是否如韩森、万志英所说的那么直接,商人不仅向顾客推销他们的商品,还顺带推销家乡的神祇?佛教、道教人士在传播祠神信仰中扮演着何种角色,出于什么动机?商业经济之外,唐宋变迁中的其他因素,如政治因素引发的交通路线的变革对于信仰传播的路径、行祠的分布有何影响?等等,这都是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本文拟在时贤研究的基础上,以张王信仰为例,尽可能多地搜集文献资料,分析各个行祠的传播动力、路径及其与社会变迁的关系,对上述问题重加检讨,希望能得出关于张王信仰传播的可靠结论,并对认识整个宋代民众祠神信仰传播有所助益。限于学力,不当之处在所难免,尚乞方家赐正。 二 张王信仰及其在南宋之前的传播 张王信仰起源于江南东路的广德军(今安徽广德),祖庙在军治西五里的横山之上。(11) 所崇奉的神祇张渤,或说是吴兴乌程(今浙江湖州)人,或说是武陵龙阳(今湖南常德东)人,“欲自长兴之荆溪凿河至广德,以通舟楫之利。工役将半,俄化为异物,驱役阴兵。夫人李氏见而怪之,遂隐形遁去。居民思之不已,即横山立祠以祀之,祈祭不辍”。(12) 据说庙宇初创于汉代,一直是当地民众的信仰中心。 到南宋和明代,张王信仰曾盛极一时。宋代张王被加封为最高的八字王(或八字真君),信众称之为张大帝,形成了一个以张王为中心的神祇群体,先后受封赐三十余次,受封神灵达43位,行祠散布于江南各地;明代南京城由太常寺官员祭祀的十座最重要的神祠中便有张王庙。关于张王信仰的文献资料也相当丰富,不仅散见于各种文集、方志、笔记、碑刻资料集中,宋人周秉秀还编著了一部专著——《祠山事要指掌集》,书中保存了大量官方文告、碑记、灵应故事,反映了宋代张王信仰真实情况。(13) 客观地说,就单个宋代民众祠神信仰而言,关于张王的现存材料应该是比较充分的。笔者根据上述材料,一共钩稽出75座宋代以前(含宋代)的张王行祠。(参见下文)鉴于民众祠神信仰兴废不常的特征,笔者只能肯定这些张王行祠在某个时期内曾经存在,而不是说其建立之后一直得到地方民众的信仰。此外,当时张王信仰以广德为中心,遍及两浙、江西,乃至湖南、福建地区,但只有一部分行祠被文献资料记载并保存下来,笔者钩稽出的75座不可能是宋代张王行祠的全部。(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