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简说“方法”和“方法论” 著名哲学家、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冯契先生(1915~1995)主编《哲学大辞典》(修订本),“方法 (Method)”条的解释:“研究自然界、社会现象和精神现象的方式、手段。方法的正确与否,对于人们认识和改造世界具有重要的意义。”“方法按普遍性程度可以分为三个层次:各门科学中的一些特殊方法居于最低层次,各门科学中的一般研究方法居于中间层次,一切科学最普遍适用的方法即哲学方法居于最高层次。” 这部两巨册的大辞典还有一条“方法论(Methodology)”的解释:“关于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方法的学说和理论。有哲学科学方法论、一般科学方法论、具体科学方法论之分。” 笔者斗胆简言之,“方法论”就是关于方法的理论。以语言学这一学科而言,19世纪在西方曾盛行一种研究古代语言史的方法,叫做“历史比较法”,而运用这种方法的学问径称为“历史比较语言学”,可见讨论研究语言历史的“方法”有超于具体方式、手段之上的“论”的意义。 我所讨论的“方法”不是《哲学大辞典》(修订本)所云的最高层次的哲学方法,而是属于最高层次之下的方法,是研究汉语音韵学的方法。 什么是汉语音韵学?各种教科书、词典、百科全书下的定义很多,论其实质,大同而略异。我认为,下述定义是可取的:“汉语音韵学是研究汉语各个时期的语音系统及其变化的学科,是汉语史的一个分支。”这个定义的最后九字并非蛇足,汉语音韵学应该明确定位为历史学科。 既然在中国学术里有这么一个学科,如果以服虔、应劭运用反切以注汉字之音算起,汉语音韵学有1800多年的历史,如果以李登的《声类》作起点,则至今也有1700多年了。在如许长时期内,论著当以万计,这是中国学库里的瑰宝,成就这些论著的研究方法为何?值得研讨。 耿振生教授著《20世纪汉语音韵学方法论》,近30万字,列9种方法,既述且论,剀切详明,是迄今为止研究音韵学学科的方法论的佳著。本文着重讨论两种方法:一是历史文献考证法,一是“历史比较法”。谨于此先作特别声明:“众生平等”,诸种方法既然存在,“存在即合理”,各具存在之理,任何人即令具通天法力,亦不能贬抑之、抹煞之,鄙陋如我,绝无轻视、摈弃其他方法之意。此乃短文,不容敷衍铺张,而且笔者之才、之学也不允许作全面的论述。 心理学揭示,凡正常之人均有好奇心,均有求知欲。古希腊哲学家亚里斯多德说:“知识源于好奇。”一个人,如果仅是靠记忆、复述,甚至背诵前此的“知”,那他不是学者,往往被人讥为“两脚书橱”。如果要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学者,他必须主动求“未知”,探“未知”,甚至解“未知”,以创新推进学术的历史。如何求“未知”、探“未知”以至解“未知”?只能立足于“已知”。兹举世人习见的一例:当代“神探”李昌钰以善于破疑难案件而享誉环宇,被称为“当代福尔摩斯”。他之“神”,也是以“已知”,即各种人证、物证,甚至蛛丝马迹为依据。双足踏在地球上,方能登月,方可飞天。行文至此,可以作如是言:汉语语音史的专家也是以“已知”推“未知”,并不例外,盖其理一也。 运用历史文献考证法的专家就是根据历史文献(自然含传世文献,也包含考古所获得的地下文献和新发现的地上文献)中的“已知”去求“未知”,如果“求”成功,解却这“未知”,那就使“未知”转化为新的“已知”,为“已知”的海洋增添了新的一滴。中国学者早就洞悉语言是变化、发展的,公元 6世纪时,建康人颜之推就提出了“古语与今殊别”的命题(注:见《颜氏家训·音辞篇》。);越一千年,闽人陈第讲得更显豁:“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注:见陈第《毛诗古音考自序》。)从“已知”的文献,去推求前此的古音,就是汉语语音史学科所使用的历史文献考证法。有些人一听到“考证”就说:“这还不是旧方法吗?”殊不知“考证”就是据“已知”求“未知”,而历史文献考证法就是根据文献中的“已知”求“未知”,就是实事求是,求的是“是”,合于通理,岂可贬低?成功的考证以千万计,难以一一列举。颜之推曰:“北人以庶为戍,以如为儒。”则是南北朝时代北方语音“鱼”韵、“虞”韵不分。颜之推又说:“北人之音多以莒为矩,唯李季节云:‘齐桓公与管仲于台上谋伐莒,东郭牙望桓公口开而不闭,故知所言者莒也。然则莒矩必不同呼!’此为知音矣。”(注:见《颜氏家训·音辞篇》。)为颜之推所推许的李季节,凭什么推知春秋时莒矩不同音,而与北朝音相异?其根据就是古代文献《吕氏春秋·重言》:“齐桓公与管仲谋伐莒,谋未发而闻于国,桓公怪之。”“少顷,东郭牙至”,“管仲曰:‘子邪,言伐莒者?’对曰:‘然。’”“管仲曰:‘我不言伐莒,子何故言伐莒?’”“对曰:‘……日者臣望君之在台上也,……君呿而不唫,所言者莒也。’”(按,东郭牙也是据他所观察到的齐桓公的口唇形状,即从“已知”而推理的。) 就我浅闻,运用文献考证法研究汉语语音史成大功者甚多。钱大昕(1728~1804)在《十驾斋养新录》卷五提出并证明了“古无轻唇音”、“古无舌上音”,例证皆很多,主要是考证文献(也利用了口语和方言)。(注:钱大昕在论证中也利用了他当时的口语和方言,这是值得注意的,如“今江西、湖南方音读‘无’如‘冒’,即‘毛’之去声。”“古称老妪为‘负’,若今称‘婆’,皆重唇非轻唇。”)其中“古无轻唇音”条论证了上古汉语双唇爆破音在后世演变为唇齿摩擦音,类似于西方历史比较语言学史上最著名的格林姆定律中述及的[P]演变为[f]。格林姆(Jacob Grimm 1785~ 1863)在其《德语语法》1822年修订版的《论字母》一节中提出了印欧诸语言拼音演变的规则,即格林姆定律。而《十驾斋养新录》自序于清代嘉庆四年(1799年),则钱氏定则比格林姆定律早了23年。(注:详见鲁国尧《真正的大师不朽的著作》,《光明日报》1999年4月16日《书评周刊》,又载《中国典籍与文化》1999年第2期,收入《江苏古籍序跋与书评》,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9月版,第103~104页。)中国学者长期不懈地使用文献考证法,取得了骄人的成就,大大推进了汉语音韵学的发展,如此之例,曷胜枚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