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语音韵学的研究方法和我的“结合论”

作 者:

作者简介:
鲁国尧 南京大学汉语言文学与民族认同创新基地。

原文出处:
汉语学报

内容提要:

此文是方法论论文,但论的不是最高层次的方法,而是中间层次和最低层次的方法,亦即汉语音韵学的研究方法。笔者认为历史文献考证法和历史比较法都是经过长期检验的传统方法,各有千秋,不应妄加轩轾,而应两者并重。发扬之道在将二者结合、化合,此即“新二重证据法”或汉语史研究中的“二重证据法”,这种“结合论”应该大加提倡。本文叙述笔者研讨音韵学研究方法直至提出新“二重证据法”,以及反对“单一论”的历程。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07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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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简说“方法”和“方法论”

      著名哲学家、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冯契先生(1915~1995)主编《哲学大辞典》(修订本),“方法 (Method)”条的解释:“研究自然界、社会现象和精神现象的方式、手段。方法的正确与否,对于人们认识和改造世界具有重要的意义。”“方法按普遍性程度可以分为三个层次:各门科学中的一些特殊方法居于最低层次,各门科学中的一般研究方法居于中间层次,一切科学最普遍适用的方法即哲学方法居于最高层次。”

      这部两巨册的大辞典还有一条“方法论(Methodology)”的解释:“关于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方法的学说和理论。有哲学科学方法论、一般科学方法论、具体科学方法论之分。”

      笔者斗胆简言之,“方法论”就是关于方法的理论。以语言学这一学科而言,19世纪在西方曾盛行一种研究古代语言史的方法,叫做“历史比较法”,而运用这种方法的学问径称为“历史比较语言学”,可见讨论研究语言历史的“方法”有超于具体方式、手段之上的“论”的意义。

      我所讨论的“方法”不是《哲学大辞典》(修订本)所云的最高层次的哲学方法,而是属于最高层次之下的方法,是研究汉语音韵学的方法。

      什么是汉语音韵学?各种教科书、词典、百科全书下的定义很多,论其实质,大同而略异。我认为,下述定义是可取的:“汉语音韵学是研究汉语各个时期的语音系统及其变化的学科,是汉语史的一个分支。”这个定义的最后九字并非蛇足,汉语音韵学应该明确定位为历史学科。

      既然在中国学术里有这么一个学科,如果以服虔、应劭运用反切以注汉字之音算起,汉语音韵学有1800多年的历史,如果以李登的《声类》作起点,则至今也有1700多年了。在如许长时期内,论著当以万计,这是中国学库里的瑰宝,成就这些论著的研究方法为何?值得研讨。

       耿振生教授著《20世纪汉语音韵学方法论》,近30万字,列9种方法,既述且论,剀切详明,是迄今为止研究音韵学学科的方法论的佳著。本文着重讨论两种方法:一是历史文献考证法,一是“历史比较法”。谨于此先作特别声明:“众生平等”,诸种方法既然存在,“存在即合理”,各具存在之理,任何人即令具通天法力,亦不能贬抑之、抹煞之,鄙陋如我,绝无轻视、摈弃其他方法之意。此乃短文,不容敷衍铺张,而且笔者之才、之学也不允许作全面的论述。

      心理学揭示,凡正常之人均有好奇心,均有求知欲。古希腊哲学家亚里斯多德说:“知识源于好奇。”一个人,如果仅是靠记忆、复述,甚至背诵前此的“知”,那他不是学者,往往被人讥为“两脚书橱”。如果要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学者,他必须主动求“未知”,探“未知”,甚至解“未知”,以创新推进学术的历史。如何求“未知”、探“未知”以至解“未知”?只能立足于“已知”。兹举世人习见的一例:当代“神探”李昌钰以善于破疑难案件而享誉环宇,被称为“当代福尔摩斯”。他之“神”,也是以“已知”,即各种人证、物证,甚至蛛丝马迹为依据。双足踏在地球上,方能登月,方可飞天。行文至此,可以作如是言:汉语语音史的专家也是以“已知”推“未知”,并不例外,盖其理一也。

      运用历史文献考证法的专家就是根据历史文献(自然含传世文献,也包含考古所获得的地下文献和新发现的地上文献)中的“已知”去求“未知”,如果“求”成功,解却这“未知”,那就使“未知”转化为新的“已知”,为“已知”的海洋增添了新的一滴。中国学者早就洞悉语言是变化、发展的,公元 6世纪时,建康人颜之推就提出了“古语与今殊别”的命题(注:见《颜氏家训·音辞篇》。);越一千年,闽人陈第讲得更显豁:“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注:见陈第《毛诗古音考自序》。)从“已知”的文献,去推求前此的古音,就是汉语语音史学科所使用的历史文献考证法。有些人一听到“考证”就说:“这还不是旧方法吗?”殊不知“考证”就是据“已知”求“未知”,而历史文献考证法就是根据文献中的“已知”求“未知”,就是实事求是,求的是“是”,合于通理,岂可贬低?成功的考证以千万计,难以一一列举。颜之推曰:“北人以庶为戍,以如为儒。”则是南北朝时代北方语音“鱼”韵、“虞”韵不分。颜之推又说:“北人之音多以莒为矩,唯李季节云:‘齐桓公与管仲于台上谋伐莒,东郭牙望桓公口开而不闭,故知所言者莒也。然则莒矩必不同呼!’此为知音矣。”(注:见《颜氏家训·音辞篇》。)为颜之推所推许的李季节,凭什么推知春秋时莒矩不同音,而与北朝音相异?其根据就是古代文献《吕氏春秋·重言》:“齐桓公与管仲谋伐莒,谋未发而闻于国,桓公怪之。”“少顷,东郭牙至”,“管仲曰:‘子邪,言伐莒者?’对曰:‘然。’”“管仲曰:‘我不言伐莒,子何故言伐莒?’”“对曰:‘……日者臣望君之在台上也,……君呿而不唫,所言者莒也。’”(按,东郭牙也是据他所观察到的齐桓公的口唇形状,即从“已知”而推理的。)

      就我浅闻,运用文献考证法研究汉语语音史成大功者甚多。钱大昕(1728~1804)在《十驾斋养新录》卷五提出并证明了“古无轻唇音”、“古无舌上音”,例证皆很多,主要是考证文献(也利用了口语和方言)。(注:钱大昕在论证中也利用了他当时的口语和方言,这是值得注意的,如“今江西、湖南方音读‘无’如‘冒’,即‘毛’之去声。”“古称老妪为‘负’,若今称‘婆’,皆重唇非轻唇。”)其中“古无轻唇音”条论证了上古汉语双唇爆破音在后世演变为唇齿摩擦音,类似于西方历史比较语言学史上最著名的格林姆定律中述及的[P]演变为[f]。格林姆(Jacob Grimm 1785~ 1863)在其《德语语法》1822年修订版的《论字母》一节中提出了印欧诸语言拼音演变的规则,即格林姆定律。而《十驾斋养新录》自序于清代嘉庆四年(1799年),则钱氏定则比格林姆定律早了23年。(注:详见鲁国尧《真正的大师不朽的著作》,《光明日报》1999年4月16日《书评周刊》,又载《中国典籍与文化》1999年第2期,收入《江苏古籍序跋与书评》,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9月版,第103~104页。)中国学者长期不懈地使用文献考证法,取得了骄人的成就,大大推进了汉语音韵学的发展,如此之例,曷胜枚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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