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认识宋人叶音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晓南 南京大学汉语言文学与民族认同创新基地。(江苏 南京 210093)

原文出处:
语文研究

内容提要:

宋人取“叶音”的方式研究古音,自明陈第以来目之为“乱改字音”,遭到否定。然穷尽研究宋人叶音的语音依据,全面把握叶音的学理,可以看出叶音对古音学和历史方言学都有很大价值。因此,要重新认识并评价宋人的叶音说。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07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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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明代后期陈第(1541-1617)批评宋人叶音以来,近四百余年,学术界对“叶音”已经说了很多话,今天提它可谓老调重弹。但我以为还是有这个必要。因为考查发现,明清以来所有对叶音的批评,几乎都是举例性的,挑几个《诗集传》或再加上《韵补》改读韵字的例子来作驳论,似乎没有人对吴、朱的叶音做过穷尽的考察,更不用说全面地了解他们的学理。平心而论,这样的做法,在方法论上似有“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之嫌。

      笔者为了考察宋代闽音,曾花了五六年时间,尽可能系统地阅读了朱熹这位原籍婺源生长于福建以闽语为母语的大儒的所有论著,并旁及《韵补》《毛诗补音》(轶文)及其他史料,在钩稽宋代闽音语料的同时,越来越感到后人对叶音的批评似有偏颇,因而逐步探讨,发表了一系列论文。当然,陈第等人对叶音说的批评催生了科学的古音学,功不可没,也是必需的。叶音语料能反映宋代通语实际语音的价值,也得到现代学者充分的认识与利用,产生了一批“朱熹叶音考”之类的论著。近几年间,陈鸿儒考察朱熹《诗集传》叶音,对朱子的古音学有不同的论说;张民权也对吴棫所作“补音”,从宋代古音学角度作了系统的考证与研究,从而对宋代古音学提出与以往不同的诠解(均见本文后附的参考文献)。这些研究用力甚勤,叫人感佩,但在认识叶音及其学理方面仍有未尽。在一切问题都需要求真求是的年代,我们是否考虑过,以往对叶音评价可能存在的偏差,影响了我们对叶音现象所蕴含的极有价值语料的开掘及其学理之合理内涵的认识?笔者以为现在是认真地思考这一问题的时候了。现综合此前我的一些研究,参考时贤新说,略陈对宋人叶音的看法,以就正于方家。

      一 宋代两种叶音及后世对叶音说的批评

      叶音之说起于隋唐,兴于宋,宋人讲叶音的文士并不限于注解古诗文的注释家,文学家在创作诗歌时也用到叶音。因而全面地看,宋人的叶音实有两种表现,一是创作诗歌取叶,二是注释古诗取叶。两种叶音应用不同,在后代的表现及后人对它的态度也不同。

      1.1.诗歌创作用韵中的叶音。这种叶音以礼部韵为限,用了不合礼韵的韵字即为叶。如黄庶《伐檀集》卷上五律《酒》:

      千载醇意,长随麴蘖新。解诗今日月,转入古乾。闷至胜良药,愁来敌故人。几杯聊酩酊,五斗趣还均。

      该诗“坤”下注“协韵”二字,“坤”属礼韵十三元魂痕,与十二真谆臻韵的“新人均”押韵,故须目之为“协韵”。据我观察,宋代诗歌创作中的叶韵还是比较谨慎的,除了据方音、仿古叶韵之外,还有音近合韵。详细情况以后别文表之,此略。但这种叶韵发展到后代,演变为做诗的一条规则,至其末流,真可谓无音不可叶了。如1926年世界书局出版的诗法读物《诗学进阶》云:“叶者,音韵俱非,而切响通之,如一东所叶,心字乃思容切,音松也。叶音有绝不相类者,如一东所叶应字音雍,国字音公。如用——东韵作古诗,俱可同用。”(P138)“应”字可叶读“雍”,“国”字可叶读“公”,“绝不相类”也可同用。用明代焦竑的“凡字皆无正呼”(注:见《焦氏笔乘·卷三·古诗无叶音》。)来衡量,也就若合符节了。

      1.2.古诗注释的叶音。可以说,宋人注古诗所用叶音并不比诗文创作用叶更为放得开。宋代叶音第一家当推吴棫(1100-1154),但吴棫甚至就不以为自己所作的古韵字读音为叶,他的著作以《毛诗补音》《韵补》为书名,重点在“补”其音。《毛诗补音》又作《毛诗叶韵补音》,原本已佚,不知确名,我斗胆作个推测,该书原名当为《毛诗补音》,“叶韵”两字乃后人所加。宋代儒士经注家中真正把“叶音”当术语用的,从目前已有材料来看,仅朱熹(1130-1200)一人。朱熹说他自己的“叶韵多用吴才老本,或自以意补入”(注:见《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第6册P2079。),称吴氏所作为叶韵,这是他以为自己的叶音与吴才老的补音性质相通,故有此说。然清儒钱大听说:“朱文公《诗集传》间取才老之《补音》而加以叶字,才老书初不云叶也。”(注:见《潜研堂文集》卷二十七《跋吴棫韵补》。)看来后人还是分得清的。

      用不用术语毕竟只是个工作程式问题,吴棫和朱熹都给《诗经》等古诗的韵脚字换了一个不同于常用的读音,这是事实。我们注意到,这种换读方式却并没有像诗歌创作那样,被后代推衍发挥而变本加厉。相反,从12世纪的朱熹,到16世纪的陈第,短短四百余年就遭到质疑。

      陈第《屈宋古音义·序》说:“自唐以来,皆以今音读古之辞赋。一有不谐,则一曰叶,百有不谐,则百曰叶。借叶之一字而尽该千百字之变,岂不至易而至简,然而古音亡矣。”

      焦竑《焦氏笔乘·卷三·古诗无叶音》云:“如此则东亦可音西,南亦可音北、上亦可音下,前亦可音后,凡字皆无正呼,几诗皆无正字矣,岂理也哉?”

      在程朱理学统治学术的时代,其四书五经注本视为国家经典,焦陈的批评可谓石破天惊。语言中字音本来就是一定的,做诗就要押韵,这些都是浅显的道理。明白了古今音变之理,《诗经》的押韵不合于后代语音就豁然贯通,真可谓焦陈之论发而“叶音”之说息了。“叶音”本当扬弃,唯一的遗憾是焦陈并没有深究叶音的语音依据与学术原理,从而以常理简单否定了它。以后的发展,套用一句古话:“自兹厥后,批评蜂出”,清儒戴震将对叶音的批评概括为“漫从改读”(戴震《声类考》语)四字,言下之意,“叶音”就是乱改字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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