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译名勘原辨讹五例

作 者:

作者简介:
郑张尚芳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北京 100732)

原文出处:
中国语文

内容提要:

对中外通用译名的语源有一些很流行的说法,对勘原语语音,会发现是有问题的。本文指出,“支那”Cina应对“晋”不对“秦”,Kumdan应对“宫廷”不对“京都”,“桃花石”Tawghac应对“大魏”不对“拓拔”,“倭奴”应对Wonna不对Ainu,“吐蕃”应对Mtho-Bon或Tho-Bon不对Bod。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07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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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语历史上与不同民族语言有着频繁接触,接触时彼此也使用对方的称呼,借用词汇是很自然的事。但是时间久了,有些称名和译词的原语原义人们就不大清楚了,颇多猜测之说,人云亦云,也就信以为真。像Cina、China对“秦”,“桃花石”对拓拔,“吐蕃”对“大Bod”等等,传布很广,有些甚至还进入辞书,但如用历史音韵知识科学地认真勘对原语音义,这些说法就颇有问题,难以立脚。

      一 Cina初应对晋

      缅文古称中国为Cin'[sin']或Cina[sina],和梵文Cina、希腊Thinae、其他欧洲语Sin-(拉丁sinae、英法 Chin-)同源,通常都认为这是汉语“秦”的对音(1904伯希和引马丁尼P.Martini说,1950罗常培《语言与文化》赞同)。秦始皇虽然统一中国建成强大“秦”王朝,可是秦朝历年过于短暂;而在此之前,在作为周之诸侯国的很长时期中,秦之先人对胡狄的影响力却不逮三晋(注:按《史记》载晋文公伐逐戎翟迎回被逐的周王,晋悼公乃至使戎翟朝晋,赵襄子踰疆并“代”以临胡貉,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北破“林胡、楼烦”置三郡,李牧致使匈奴不敢入边。晋相邻于三狄,其中赤狄潞氏、甲氏、留吁、铎辰,长狄鄋瞒,各部皆灭于晋景公,白狄因收留过文公重耳得免,而其后肥、鼓亦灭于晋昭公晋顷公,仅鲜虞(中山)灭于赵惠文王。秦国之影响力则主要对西戎。就全国说,晋自文公创霸,襄景厉悼四公继霸,在中原诸侯间也曾一度有周衰晋兴、周卑晋继之说。),而且秦之影响偏乎西戎。秦之建国既远晚于晋,先期在全国的影响力也远逊于晋国,不可能越过晋而代表中国。尤其不合的是,“秦”字古音*zin>dzin,古代汉语一直念浊音,直至近代汉语方始变清音,上引各外语大都并不缺浊母,如是对译“秦”字,为什么却全都对译作清音而无一作浊音呢?这太令人疑惑不解了。并且几种古印度语文献早于秦代就称中国为 Cina了(较晚的笈多王朝大臣所写《治国论》年代在公元前330年间,也早于秦武王,早于秦王政则近百年),后来汉译佛经译之为“脂那、支那、至那”,又或称Cinisthāna,汉译“震旦、振旦、真丹”,按-a、-isthana皆为其语之邦域地名后缀,词根Cin都回译为章母字“震振真”或“脂支至”等,也都明显是发清音的。波迪埃(G.Pauthier)说,据最古的《摩奴法典》,则公元前千余年前,有人们从印度迁中国西部成立Thsin国,说 Thsin与China同字。H.裕尔《东域纪程录丛》第一章讨论Cina名称的起源,指出“支那”Cina自古就为印度人所知,并据德经等人所说,已提出“支那”可与“秦”有关,也可与某个具有类似称号的国家有关,其中即有晋Tsin和郑Ching(注:H.裕尔《东域纪程录丛》(张绪山译,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4页,及19页注①③。)。我们现在知道,“郑”上古音读deng是不合要求的,而“晋”则很合要求。

      交通史告诉我们,最初印度及西方人,是通过中亚人从北方草原的胡人(狄、匈奴)处得知中国的。草原民族南下最初碰到的应是周成王时分封于北边的“晋”*’Sin(>tsin)国(叔虞始封于唐,其子燮父因所都傍晋水而改称晋侯),过二三百年后才又碰到周平王分封的“秦”*Zin(>dzin)国(注:依夏商周断代工程所定,公元前1046武王伐纣封建,至平王公元前770年封秦,凡276年;若依成王继位伐唐以封叔虞说则减4年,若依我友吴瑞松伐纣在前1050年说,则再加4年,相隔年数仍皆在272-280年之间。)。秦晋两国相邻,古音又相近,可能胡人乃据最初印象是“晋”而混称秦晋同为清音tsin的(何况汉以后还有两百五十年的晋代可加深其清音印象,五胡乱华正为五胡乱晋)。《史记·大宛列传》、《汉书·匈奴传、西域传》、《佛国记》所称“秦人”之原语可能就是清音之秦晋混称。晋北地区一向为胡狄集中之地,他们更熟悉其南之“晋”并以之代表中国,这不奇怪,当跟后来以“契丹”及“大魏”转音的“桃花石”转称中国一样,也都是先由草原人熟知的北国之名,再传为全国之称的。这也跟汉代人称印度为“天竺、身毒”(天、身古读h-声母),是学的伊朗语Hinduka,土耳其人称印度为Hint,是学的阿拉伯语,唐代人称阿拉伯为“大食”,是学的波斯语Tajik一样,都是从跟自己更近的邻居处获取更远国的名称的,所以唐代玄奘根据亲身至印所闻而改译“印度”时,指斥早期译名“天竺、身毒、贤豆”皆讹,其实他不明白,那不是本语的讹译,而是从相邻中亚称呼转译的“从邻称”。从邻称本是交通史上一种颇为常见的惯例。现今汉语称Russ、Russia为“俄罗斯”以至“俄”国,前头这个“e”就是因为北边阿尔泰语言(“突厥、蒙古、通古斯”)各族都没有把r放在词首的习惯,要发r就得先加个元音,如柯尔克孜语说Orus,蒙语说Oros,于是罗斯就说成俄罗斯了,这是汉语中从邻称的典型例子。

      中日交恶时期,日本有些人故意地以“支那人”贬称中国人。这是不了解此词原义,其实此词最早见于佛经对梵语Cina的翻译,在印度原还含有称誉“文明智慧之国”之意,《翻译名义集》:“支那,此云文物国。”《慧琳音义》卷22震旦国:“或曰支那,亦云真丹,此翻为思惟。以其国人多所思虑,多所计作,故以为名。即今此汉国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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