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幸受贵校邀请，与大家一起参加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80周年纪念活动，感到非常高兴。大家知道，清华大学在1925-1929年间，一度是国学圣地。王国维、陈寅恪、梁启超、赵元任四位国学大师渊博的中外历史文化知识及中西相结合的治学之风，依然影响着一代代清华学子。在这样的育人环境和人文精神熏陶下，清华大学培育出一批德智兼备的人才，他们的学术成就奠定了中国许多领域里的重要思想基础，相信今后清华大学也定将人才辈出。 在这四位著名导师中，赵元任先生是我所认识并受到直接指导的老师，我有幸跟他在美国柏克莱同事几十年，赵先生在东亚系，我在语言学系。大家都知道赵先生对中国语言学的研究具有不可磨灭的贡献，把他称为“现代汉语研究之父”是完全恰当的。（注：“现代非汉语研究之父”大家公认是李方桂先生。）因为他早期受过自然科学的训练，所以研究语言的时候就带进了一些科学的学术态度与方法，并且一直是从跨学科的宏观视野去思考问题，这是非常值得我们仿效的。赵先生很早就注意到汉语里的声调，以及一些有趣的语言歧义现象，在这两方面都奠定了很好的基础。今天我会在这个基础上从另一个角度开始进行讨论。 一、复杂适应系统——CAS 近年来有许多学科都在研究一种结构，叫做Complex Adaptive System，也许可以翻译为复杂适应系统，简称为CAS。（注：John Holland是一位研究CAS的权威，他1998年的书已有中译版，参见约翰·霍兰：《涌现：从混沌到有序》，陈禹等译，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1年。郝柏林的文集对CAS也有很多非常有启发性的介绍与讨论，参见郝柏林：《混沌与分形：郝柏林科普文集》，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4年。最近CAS的观点也用于讨论语言习得，参见John Holland,Language Acquisition as A Complex Adaptive System.in Minett and Wang eds.,2005,pp.411-436。）讨论CAS本来是一些物理学家的兴趣，一部分是来自对气候变化的研究。比如说，煮一锅水的时候，炉上的火均匀地给水加热，这样锅里水的热度便一度一度地线性上升。当温度达到一百度的时候，锅里的水会突然非线性地从液体转变为气体。这种从量变到质变的非线性过程叫做相变(phase transition)，也可以说是一种涌现现象(emergence)，也就是一种CAS。 研究CAS的一个基本观点，就是有些系统能从一个极为简单的初始条件开始，逐步地变化，在某些环境里，会产生预料不到的非常奥妙、非常复杂的结果。CAS、相变、涌现、稳定(stability)、平衡 (equilibrium)，这些概念已经传入很多学科，包括生命科学及社会科学。自然环境里的生物竞争是一个CAS，市场的经济贸易也是一个CAS，目前有很多人用这些概念来分析、建模、预测很多不同的现象。 每个人从很小就学会了语言，因此我们就会把语言视为理所当然，跟呼吸与走路一样，像孔子所说“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其实我们的语言的确是一个极为奥妙、极为复杂的系统，而且是一个时时刻刻适应周围环境的系统，所以语言是一个典型的CAS。目前我们无法知道语言是什么时候、怎么样涌现的，但是可以推想到它是从手势、身体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嘴里发出的声音逐步变化出来的。根据远古的化石分析观察，现代人的身体，包括大脑的形状、体积以及基因组的内容，大约是在15-20万年前形成的，而人类的原始文化，包括艺术、音乐、抽象思维，据考古学的考证，大概是在三四万年前相当突然地发展起来的。很可能在这十几万年的过程中，发生了不同的相变，一套很简单的沟通手势及声音，转变成人类所独有的语言，进而导致文化的发展。自从人类有了原始的语言，由于环境变得越来越复杂，语言也同步变得越来越复杂。在这个复杂化的过程里，语言不断地自我调整和适应。这几个不同的相变，究竟是哪些过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这些都是语言学家研究的范畴，也许图1可以提供一点初步的假设。
图1 语言形成中的相变（一个初步的假设） 人类目前有五六千种语言，现在我举的例子主要来自汉语和英语。我们的目标是要了解一般语言的复杂系统，了解它在使用过程中怎样不断变化和调整。英语的历史比较短，也比较明确。从上古英语算起只有一千多年。它最初是由北欧的几个日耳曼语混合而成的，而上古英语的时间相当于唐朝末叶，是最早有文字记载的英语，在构词和句法上很像现代的德语。比方说，上古英语名词的构词，区别性(gender)、数(number)，也区别于格(case)。可是因为英国长期被别的民族统治，先被北欧的一些航海民族，尤其是丹麦人，后被法国统治，语言在这一千多年的混合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现代英语跟其他的日耳曼语言很不一样，名词基本没有性和格的标记了。尤其是词汇，英语里有大量来自北欧和法语的词。可是有些不规则的特征，例如，英语形容词good:better相对于德语的gut:besser，英语动词think:thought相对于德语的denken:dachte，都是有力的证据，说明英德是同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