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通知远:中国经济史通识的获取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家范,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200062

原文出处:
史林

内容提要:

通过对《国家力量与中国经济的历史变迁》一书作者成长过程与研究旨趣的回顾,说明疏通知远,揭示中国经济史的发展脉络,无有读史感受到的思维之痛,获取脉络方面的灵感难以产生。因此,以梳理历史脉络为目标,必须经历痛——通、又痛——又通,这样反反复复的史料磨勘贯通之难,注重从动态中察变观风,积久才可能有总体性的领悟。这绝不是一条功利捷径,却是治史者理应备尝的炉火煎烤。此书作者有关大国效应、制度成本、财政市场等不少独立的新见,展示的是如何通过透析经济体制与政治体制的联动,高度关注财政赋税征收这一“中介环节”,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能量耗散效应。笔者认为,这是一种很有启发意义的社会经济史研究思路,特向读者推荐。


期刊代号:F7
分类名称:经济史
复印期号:2007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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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 F129 [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007—1873(2006)05—0144—06

      《国家力量与中国经济的历史变迁》虽是一本论文结集,写作于不同的时间,但前后脉络一贯,作者关怀的重心始终放在“大国效应”、“财政市场”与经济历史变迁的关系上,对土地制度、财政赋税、小农经济三大问题作了联动式的梳理,恰如书名展示的那样,特色显著,有自己的独立思路。这一论题也是我个人科研的兴趣所在,与作者往来切磋甚多,算是知音者中的一个。如今搏非兄既有意乐成之,① 自当略仿“我辈从来文字饮”的古谊。

      念祺决非高产学者,自嘲曰:“所著甚少”(《自序》)。若著作等身者与之较劲,与倚马立章者搏出手,念祺的少与慢就成了软肋。继云“人又散漫”,则自谦过当了。人之兴趣各别,思维的习性往往相差甚大。有勤于耕耘者,连作细耕不辍,收获不断。也有用心观察,静时多而动时少。然凡有中意的猎物出现,猛然一跃,必有大的斩获。念祺似属后一类,不了解的以为偷懒,知己者则赞其沉潜多思,猎狗有道。

      这几年学位论文比GDP增长还快,看的论文不少,但读念祺的文章常常使我产生异样的感觉。他对史料稔熟,大学一年级就已经把《资治通鉴》遍读一过。此后自立家室,对先秦、秦汉诸书更是异常酷好,时时咀嚼,已内化为己身的学养,浸润出一种境界。这些,都可以从文章里感受得到。另一特点是行文承乃父“优美白话”风格,俗而兼雅,考据从大处着眼,征引则要言不烦,但求文意连贯,陈述流畅,故史料多经消化融解,绝不显山露水、唯恐人不知。只顾驰骋思辨,玩咏自得,以为别人也烂熟于掌故,省略去许多常识性的交代,有点像鲁迅说的,可以写成短篇小说,决不掺水拖沓成中篇甚至长篇小说。有相当中国通史基础的,我想读本书必能深味其疏通知远、以索贯钱的不易。

      念祺始入大学历史系,已是1979年夏秋之交,属“老三届”有幸进入高校的第三批。其时,我才过不惑之年,谬忝授业老师,一样蹉跎了十余载青春岁月,年龄相差不大,同命相怜,感情不一般。记得连续聆听赵俪生讲授“土地制度史”,皆为才子型的翩翩风度醉倒,方始知道天下还有这样能用潇洒动情的方式表述深刻思考!念祺升三年级,我蒙系上特允,挑选一些人“脱课”作江南乡镇历史考察,一行八人,竟走了一个半月,巷尾村头,访贫探富,什么都感到好奇,收获是书本上读不到的。回想起来,启蒙我们经济史研究思路的,有胡如雷的《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起步不久,有幸多次接触这位史界前贤。他对待年轻一辈坦诚平等。听过他讲王亚南、郭大力讲课不同风格的故事,深羡其受惠于老师《资本论》的研究,对历史与逻辑方法的结合,深悉个中三昧。其书人称“中国封建社会政治经济学”,十分耐读。赵、胡两先生的学术影响,或显或隐地在念祺的文章里常可以见到。80年代,读书气氛极浓,思想比较单纯,交往也不掺功利心。看到什么好书,相互推荐,找来就读,无论中西与古今。即使读守实老的土地制度史,有佶屈聱牙的味道,因其深刻玄妙,也不敢丝毫怠慢。我和念祺就是在这样的学习环境里,愉悦地走进史学园地。

      如果从胡如雷书体验到了逻辑分析的力量,蒙文通《中国历代农产量的扩大和赋役制度及学术思想的演变》长文,则为我和念祺打开了获取经济史通识的路径。翻阅旧刊,偶然见到《川大学报》上的蒙文,读后大喜过望。我的《农业经济结构试析》处女作,就是在先生此文启发下写成。文通先生尝自言其治学方向的转变道:“后寓北平(1933-1936),始一一发南宋诸家书读之,寻其旨趣,迹其途辙,余之研史,至是始知归宿,亦以是与人异趣。深恨往时为说,言无统宗,虽曰习史,而实不免清人考订獭祭之余习,以言搜计史料或可,以言史学则相间犹云泥也。于是始撰《中国史学史》,取舍之际,大与世殊,以史料与史学诚不可混于一途也。”现在蒙著《中国史学史》讲义总算面世了,新读所附《宋史叙言》,更觉文通先生以向心力与离心力通释先秦迄明清的社会政治与思想学术的关系,数千年间学术风气种种跌宕起伏的因缘尽数托出,赏心悦目。体验到前贤不仅要求识字(小学、经学),更追求经史事理相通,达至“疏通知远”,知所取舍。要求眼光须极远,不局促一朝一代,不满足“考订獭祭”,从数百年乃至千年以上的历史观察中,由大量似续似断、似是而非的史料丛林里,“迹其途辙”,察变观风,使史识不为落空,并能看出历史内在的关节,一以贯之的脉络来。那是何等地不易啊!念祺作文,大抵本此旨趣,故致数月或积年而不得动笔。我常起恻隐之心,劝其何苦呢,这不是在跟自己过不去?然而,心里明白,唯有跟自己过不去的,对前贤的心向往之,不致徒成酒足饭饱后的谈资,学问亦可能会有真长进。

      蒙文通、柳诒徵、陈寅恪都盛赞一位少为人知的经史名家,他就是蜀中奇人刘鉴泉。鉴泉先生强调疏通知远就是察变观风。他说:读史有出入二法:观事实之始末,入也;察风气之变迁,出也。不尽力搜罗全面的史料,沉浸其中,就不可能把握过程全部,原始要终。不瞻前顾后,用心比勘,也可能被史料压垮,捉不住变迁关节,仅为两脚书柜。进得去,出得来,疏通知远的境界也就可能达到。我们常有挤牙膏式的疏通,用一段,挤一段,囿于局部所见,顾此而失彼,就是因为缺少了鉴泉先生说的那种功夫。

      说到疏通知远,整理历史脉络之何以可能,就联想到中国的经络系统。此种系统,用西方人体解剖学无法对应于某物、某系统,成了一项至今还未曾被人破解的“人体科学之秘”。然中医使用于诊疗疾痛方面,痛则不通,不痛则通,对症下针,屡试而不爽,效果非常之灵验。疏通中国历史的脉络,一似发现无形的社会机体运行经络,亦须有同类的体验——无有读书时感受到的历史动态运行的“痛”与不通,获取脉络方面的灵感难以产生。因此,以寻觅历史脉络为目标,必须经历痛——不病——通、又痛——又不痛——又通,这样反反复复的史料磨勘贯通,不断注重从动态中触摸、体验历史的演变,积久才可能有总体性的领悟。这绝不是一条功利捷径,却是治史者理应备尝的炉火煎烤。赖此作底,或专或深,即使是偏隅一方的专门家,也不会滑行到前贤所痛疾的细琐杂碎、雕虫篆刻一路去。我非常钦佩苏秉琦先生。他虽是考古名家,专注新石器时代的地下发掘,却具有超常的史学通识,卓然开拓出“大考古”的新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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