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地域商帮的兴起

作 者:

作者简介:
范金民,南京大学历史系 210093

原文出处:
中国经济史研究

内容提要:

从商帮诞生地大众经商风习的形成,社会上对地域商人的了解熟悉程度,地域商人在各地的活跃程度,地域商人组织或公益性事业的形成等综合因素考量,自明中期起,各地地域商帮先后形成了。终明之世,今人所知的知名地域商帮,自明中期起,或先或后崛起于各地,由此而开始了中国商业历史上的商帮时代,商业经营者更多地以群体的力量活跃在商业舞台和社会生活中,商业竞争很多情形下则表现为群体之间的竞争。


期刊代号:F7
分类名称:经济史
复印期号:2007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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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帮”的提法,大体上晚至清末光绪年间才能在相关文献中睹见,在实际商业活动中,有关地域和行业的“帮”的说法,至迟在乾隆年间就已经较为散见了,嘉、道时期,各地有关地域和行业“帮”的说法更较为常见了①。然而商帮在明代已实际上形成,可以说是既有研究的相当一致的看法,商帮成为中国商业史上的新事物。今人有关明清商业和商人的论著,动辄以商帮或某某商帮之名冠之,也成为一种极为普遍的现象。只是各支地域商帮具体兴起或形成于何时,以何为标志,其背景又是什么?却很少见有专论,偶有论及者,也是人言言殊,自说自话。今专文探讨明代各支地域商帮的形成及其背景,期望能够推进和深化对明清商业商人商帮史的研究。

      一、安徽各支商帮的形成

      安徽商帮在明代指徽州商帮和宁国商帮。

      关于徽商成帮的时代,学界已有较多看法,或谓徽商形成必须有两个基本条件,一是有一大批手握钜资的徽州儒商构成商帮的中坚力量,二是商业竞争日趋剧烈,徽州商人为了战胜竞争对手,有结成商帮的必要。徽商形成的标志主要表现为:徽人从商风习的形成;徽人结伙经商的现象已很普遍;“徽”、“商”或“徽”、“贾”二字已相联成词,成为表达一个特定概念的名词而被时人广泛运用;作为徽商骨干力量的徽州盐商已在两淮盐业中取得优势地位。徽州商帮应是成化、弘治之际形成的。这时徽州商帮形成的标志都已显现出来了②;或谓徽商是一个有着特定内涵的名词,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形成于一系列社会变迁和文化变迁之中,形成于新安文化程度整合完成之后,勃兴于16世纪商业竞争激烈进行之际,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北京歙县会馆的建立,可以认为是徽商成帮的标志,也是徽商群体心理整合完成的标志,徽商价值观的确立,标志着徽商心理整合的完成、徽州商帮的形成③。

      商人成帮未必一定要完成群体心理整合,群体心理整合的完成也很难有一个具体的时间。成立于嘉靖三十九年(1560)的北京歙县会馆,直到清末,始终主要作为科举试馆与官员居停团拜的场所,“专为公车及应试京兆而设,其贸易客商,自有行寓,不得于会馆居住以及停顿货物”④,商人在其中不占主体地位。这样的会馆,是无法作为徽商成帮的标志的。而《徽商研究》认为徽州商帮形成的标志在成化、弘治时期都已显现出来了的看法,衡之实际情形,大体上是可以成立的。

      弘治《徽州府志》卷1《风俗》是这样描述府属各县的经商概况的:“旧志:六县山壤限隔,俗或不同。歙附郭,其俗与休宁近,读书力田,间事商贾。绩溪之俗有二,徽岭以南壤瘠而民贫,岭南壤沃而民饶。黟则民朴而俭,不事商贾。祁门则土隘,俗尚勤俭,男耕女织,以供衣食。婺源乃文公桑梓之乡,素习诗礼,不尚浮华。”弘治府志前的所谓“旧志”,很可能是指元延祐六年(1319)的《新安续志》。其时歙县还只是“间事商贾”。可嘉靖《徽州府志》卷2《风俗》则记载,歙县之西,“操其奇嬴以相夸咤”,婺源“操什一之术不如东南”,又称:“徽之山,大抵居十之五,民鲜田畴,以货殖为恒产。春月持余赀出,贸十二之利为一岁计,冬月怀归,有数岁一归者。上贾之所入,当上家之产;中贾之所入,当中家之产;小贾之所入,当下家之产。善识低昂时取予,以故贾之所入视旁郡倍厚。然多雍容雅都,善容仪有口,而贾之名擅海内。”这段文字,实际上出自休宁人吴子玉之手,吴作有《风俗志》,仅开首作“民故不能齐事田畴,要以货殖为恒产”,以下文字略同⑤。嘉靖时歙县、休宁等地已是“以货殖为恒产”,以“贾之名擅海内”,习见“上贾”、“中贾”、“下贾”。那么何时是转变期呢?万历《歙志·风土》描写该县风习转变道:“寻至正德末嘉靖初,则稍异矣。出贾既多,土田不重,操资交捷,起落不常……迨至嘉靖末隆庆间,则尤异矣。末富居多,本富尽少,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将歙县从商风习的形成框定在正德、嘉靖年间。县志的这种概括,并没有及时反映出歙县商人的经商实际,歙县等地经商成风可能更早些。据《溪南江氏族谱》记载,弘治时歙县人江才生,其妻劝他经商时说:“吾乡贾者什九,君宁以家薄废贾?”在经济最为发达的江南地区,成化末,松江老人云:“松民之财,多被徽商搬去”⑥。在太仓,因徽商钱璞定居陆公堰,捐资修葺,遂更其市名为“新安”⑦。在嘉兴,弘治时,因“徽人”成倍收取利息,崇德知县“捕之,皆散去,阖境称快”⑧。都可说明其时徽商在江南人数之众。在全国最为重要的产盐地两淮盐场,到成化十年(1474),考中进士举人的徽商子弟已有18人。据黄氏族谱称,“吾宗黄氏世货鹾两淮”。黄氏家族世代经营两淮盐业已成特色。更据《竦塘黄氏宗谱》记载,弘治时歙县人黄豹,少年时其“邑中富商大贾饰冠剑,连车骑,交守相,扬扬然,诩诩然,卑下仆役其乡人”⑨。歙县人汪相(1435—1518年),“家世以赀雄”,而其早年即商游齐鲁,“益振其先君之业”⑩。如果徽人经商之风未兴,外出人数不多,上述情形均是不可思议的。正是有鉴于成、弘时期当地经商成风,因此有人序万历《歙志》时称:“长老称说,成、弘以前,民间椎少文,甘恬退,重土著,勤穑事,敦愿让,崇节俭。而今则家弦户诵,夤缘进取,流寓五方,轻本重末,舞文珥笔,乘坚策肥。”将成、弘时期作为经商是否成风的转变时期。万历《歙志》所说的正、嘉之际,已是全国风俗发生根本性变化的时期,徽州的休宁、歙县二县应该在经商风习的形成上时间更早一些。

      综合上述各种情形,笔者基本赞同《徽商研究》的看法,大体上可将成、弘之际视为徽商特别是歙商休宁商形成商帮的时期。只是需要指出的是,由地方文献的记载来看,其时徽人从商风习的形成,仅限于歙县、休宁、祁门三县,还不能说“整个徽州从商风习已经形成”。祁门经商风习虽与休、歙二县同,但势头没有休、歙猛,地域范围没有休、歙广。黟县按县志的说法,到清前期才有人经商,嘉庆志才称“为商为贾,所在有之”,可以断言,黟县经商成风是清前期的事。婺源商人以在长江沿线贩木而出名,但也是清前期的事,而且仅限于该县东北乡人。绩溪直到嘉庆时,农业仍是主业,外出经商之风形成相当晚。同时,也不宜将徽商形成的时间推论得太前。成化二十三年(1487),在河南,徽王对过往商品用强抽分,在弘治四年(1491)工部侍郎徐恪的奏议中,仍称“徽州府客人”汪玺等受害上告,而未称后世习见的“徽商”(11)。上述弘治时崇德知县逮捕违禁取利之人,文献称“徽人”而非“徽商”。凡此似乎都说明,“徽商”作为商帮群体的名称,社会上还未约定俗成。“徽商”这一名称还未完全稳定,正说明其时徽商还处于形成过程中。

      徽商的主体歙县、休宁二县商人成帮后,除了歙县商人于嘉靖三十九年(1560)在北京参与到同籍仕绅中共建了歙县会馆外,徽商还在其它地方建立了类似的同乡同业组织。如据后人追述,徽籍商人明代时即在常熟“虞山北麓建设梅园公所,置地厝棺,以安旅骨”(12)。浙江衢州府常山县城小东门朝京坊新安里的徽州文公祠,建于天启七年(1627),实为徽州会馆(13)。同省严州府遂安县的新安会馆设在关帝庙,创建于天启年间(14)。明代徽州茶、漆商人在宣武门外大街创建歙县会馆(15)。这类纯粹由徽商创立的同乡同业会馆和公益性设施已可散见,可以视为徽商早已成帮的标志。

      宁国商帮少见人提及,是指形成于宁国府下辖的宁国、太平、宣城、旌德、泾县和南陵六县的商人集团。因宁国历史上地系宣州,宁国商通常又称为宣州商人,在清代有时又与徽州商人结成集团活动,称为徽宁商人。按照宁国地方文献的说法,明代成化、弘治以前,宁国人还多以农为重,很少有出外经商者。当时,整个地区社会风气是“力耕织,薄商贾,敦俭朴”,宁国人是“鲜有百里之游,拥沃饶以为利,侈露积以为富,挟膏腴以傲刀锥”(16)。正德以后,宁国人也纷纷走出家门,贸迁有无,开展商业活动。当地地方文献较为清晰地反映了宁国人经商成风的形成过程。泾县县志称,弘治时还是“鲜事商贾,尤贱工作”,到嘉靖时则“商贾亦远出他境”,到后来更“操奇赢,走四方者多矣”(17)。旌德县志也称,“弘治以前,人心甚古,乡里之老有垂白不识县官者。以后渐变渐靡,舍本而务末,于是百工技艺之人,商贩行游之徒,皆衣食于外郡,逐利于绝徼,亦势使然也”(18)。所以嘉靖、万历时人张瀚说,“自安、太至宣、徽,其民多仰机利,舍本逐末,唱棹转毂,以游帝王之所都。而握其奇赢,休、歙尤伙,故贾人几遍天下”(19)。而同时人章潢在其《图书编》中,更称宣、歙之间“其民尽仰机利,行贾四方,唱棹转毂,以游万货之所都而握其奇赢,故其地内啬而外侈”(20)。泾县的丝商,万历年间已在湖州双林镇建了“式好堂”,即是泾县旧会馆(21);崇祯十一年(1638)在芜湖建了“卉木庵馆”,也即泾县会馆,并捐田52亩(22)。由这些描述和商人公益性的修建可知,受徽州影响,到嘉、万历时期,宁国人结伙外出经商已经蔚成风气,一个地域性商帮初步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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