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海德格尔作为20世纪现象学和存在主义哲学大师,终其一生行走在“思-诗”追问的道路上。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其一生的运“思”处处流露出审美现代性的“诗”性气质。本文拟在西方现代性思想的视域中重新审视海德格尔的这种“诗”性气质,在比较对照中重新厘定海德格尔审美现代性思想的渊源、内涵及意义,以期为我们今天理解海德格尔审美现代性思想提供一个适当的视野。 一、现代性语境中审美现代性的一般意指 审美现代性是西方“现代性”自身发展的产物。因此,我们有必要先了解西方语境中“现代性”的一般涵义。最早对“现代性”作为问题进行专门论述的要数波德莱尔,他说:“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与不变。”[1] 波德莱尔是从现代性永恒变化的特征进行论述的,而吉登斯则说:“现代性指社会生活或组织模式,大约17世纪出现在欧洲,并且在后来的岁月里,程度不同地在世界范围内产生着影响。”[2] 3“在外延方面,它们确立了跨越全球的社会联系方式;在内涵方面,它们正在改变我们日常生活中最熟悉的和最带个人色彩的领域。”[2] 4“现代性是一种双重现象,同任何一种前现代体系相比较,现代社会制度的发展以及它们在全球范围内的扩张,为人类创造了数不胜数的享受安全和有成就的生活机会。但是现代性也有其阴暗面,这在本世纪变得尤为明显。”[2] 6吉登斯是从产生时间、制度组织、作用结果及功能性质等方面对现代性进行分析的。而福柯则把现代性看作是一种态度而不是一种历史分期,即一种“对于现时性的关系方式:一些人所做的自愿选择,一种思考和感觉方式,一种行动、行为方式。”[3] 福柯的界定凸现了现代性作为一种思想风格或世界观的维度。列费弗尔的看法与福柯相似,但是突出了现代性的“反思”特性,他说:“我们把现代性理解为一个反思过程的开始,一个对批判和自我批判某种彻底进步的尝试,一种对知识的渴求。”[4] 从以上几个经典作家的论述中可以看出现代性的这样几个基本特征:① 其一,作为历史分期的现代性;其二,作为行为方式和观念方式的现代性;其三,作为自身存在内部张力的现代性,这一张力结构显示了现代性在统一、完整之余,更具有矛盾、差异、冲突的特性;其四,作为“反思”而存在。然而,更为本质的,现代性是作为启蒙运动的产物而存在的,自其诞生以来,就一直以启蒙(社会)现代性的面目而存在。启蒙现代性给人类带来的进步与辉煌不言而喻,然而其自身一如其母体“现代性”一样问题百出。审美现代性正是这样一种作为拯救与纠偏启蒙现代性负面作用意义上出现的产物。当然,审美现代性出现在启蒙现代性之“后”并非一种时间上的“后”,而是一种逻辑上的“后”,这种“后”在本质上是为了与启蒙现代性构成张力结构,防止启蒙现代性由于自身存在的缺陷而陷入单一发展的倾向。因此,在两种现代性的张力格局中,审美现代性发挥着其他力量不可替代的作用。在这一点上,经典作家多有论述:康德强调审美的无功利性,席勒关注审美弥合现代人性分裂的功能,黑格尔指出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韦伯则看到了现代社会的工具理性化为审美的世俗救赎提供了可能,到了哈贝马斯那里,审美现代性所代表的表现理性则俨然可与工具理性、实践理性三分天下。但同时,审美现代性又不能脱离启蒙现代性而单独存在,它只是对启蒙现代性发展过程中带来的社会现代化的负面影响而有所作为,只有在这一理论前提下,审美现代性作为启蒙现代性的“异质性”才具有合法性。 让我们回到一个基本问题上来,即两种现代性——启蒙(社会)现代性与审美(文化)现代性——之间的冲突,构成了审美现代性的基本价值取向和内在发展逻辑。换言之,审美现代性的问题必须在与启蒙现代性的比照中才可得到解答,它的一切意义与功能只有相对启蒙现代性才能存在。② 因此,我们可以给“审美现代性”一个描述性的界定:审美现代性是在现代性的张力结构中产生并与启蒙现代性缘构而在的行动性,其核心是“反思”,其基本功能是补救与纠偏。 在厘清审美现代性的基本涵义之后,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海德格尔是否具有上述意义上的审美现代性思想?若具有,则要求:第一,海德格尔把其审美现代性思想置于与启蒙现代性一起构成的张力结构中,并以此张力结构作为审美现代性的生存语境;第二,它具有“反思”特性;第三,它具有补救与纠偏功能。 二、海德格尔的审美现代性思想 让我们来检验一下海德格尔是否具有审美现代性思想。 先看第一个问题:海德格尔在表达其审美现代性思想时,是否关注其具体的生长语境?换句话说,他的审美现代性思想是否作为现代性张力结构的构成性因素而存在?鉴于海德格尔审美现代性思想本身的复杂性,笼统的论述不但是一种草率,而且可能使问题纠缠不清,因此我们按照内容的不同,将其审美现代性思想分作四个方面探讨。 第一个方面:以存在论的真理观取代符合论的真理观。在海德格尔看来,西方形而上学的历史就是“存在”之被遗忘的历史,它关注的是“存在者”而非“存在”,而事实上,“存在”问题才是根本性的和第一位的,道理很简单,人与自然万物只有首先“在”、“存在”,才可能发生认识与被认识的关系,才可能有形而上学所谓的“认识论”和“本体论”。而符合论的真理观本质上是认识论的表象与本质一致的真理观,当它自以为抓住“本质的真理”时,它就刚好与“真理的本质”擦肩而过,因此这种真理观实质上落入了传统形而上学的窠臼而不能自拔,它本质上属于“存在之遮蔽”;而存在论的真理乃是“存在之澄明”,它属于存在之“敞开领域”,此领域乃一种至大澄明的境界,此境界决非人力所为;相反,人只有先入于此境界,然后才能与物相对待,然后才能“格物致知”。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海德格尔用“存在论的真理”取代了“符合论的真理”。这当然不是说后一种真理由此成了谬误,它只是说前者比后者更为本原,只有在前者的地基上,才可能生发知识论上的真理或科学的真理。有意思的是,海德格尔关于“真理”问题展示的张力结构——“存在论的真理”与“符合论的真理”之间的张力结构,以及“存在之真理”与“存在者之真理”之间的张力结构,同审美现代性与启蒙现代性之间的张力结构,正好形成同构反制约关系——理性主义高标的启蒙现代性对审美现代性的根本性制约,在这里被倒转为反制约关系。海德格尔的这一“倒转”是耶非耶?下面的论述将给出答案。